轻安城已经入夜。
柳禅七喝得醉醺醺,睡意朦胧拍了拍小殿下肩膀低声道:“小子,轻安城晚上可有趣的很,保你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荤?”
易潇把视线从威武小侯爷的那一桌身上挪回来,看到柳禅七挤眉弄眼,有些茫然。
开荤?
接着腰间一股拧劲传来,易潇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之后,看到身边那位少女脸蛋儿红得能挤出水来,呸了一声道:“老狐狸,不害臊!”
小殿下从小待在经韬殿饱读诗书,不谙世事,哪里去过什么烟花场所,更不用提风花雪月。
一个十六岁不曾入世的少年,能明白脂粉风情?
只是此时易潇的表情确实有些精彩,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偷扒嫖赌样样都沾,简直是佛门败类。”
柳禅七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红尘多是非,渡人需渡世,我佛慈悲。罢了,罢了,你们不懂。”
说罢柳老狐狸一步三摆,坏笑着离开了,临走前不忘留了一声:“明天正午紫竹林见。”
易潇缓缓睁开悟莲瞳,瞳孔掠过不易察觉的青灿色,遥遥隔着数里地,看着那只白袍老狐狸大摇大摆入了青楼花坊,顺手塞给门口莺莺燕燕四五两散银,便得了姑娘们天大欢喜,众星捧月般入了楼去。
那只白袍老狐狸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待遇,坐拥花团锦簇,两只手揉揉捏捏,却只是风流,不显下流。
有趣。
易潇摇了摇头,望着那桃木壶装的神荼酒。
这壶神荼酒内的气运与紫衣威武小候爷格格不入,本就是来历不明之物。
这只白袍老狐狸,取了这壶神荼酒借花献佛不假,但这神荼酒本就不属于段无胤,可谓盗亦有道。
顺带偷了段无胤紫囊,却只取了区区一百两。
最后去了所谓的青楼花天酒地,一顿揉揉捏捏,看似占了便宜,但这只老狐狸居然毫不吝啬运用了自己的佛门元力,为这些红尘女子化去肌肤上残留的淤青,甚至体内的阴寒。
是真风流还是假正经?
易潇有些想不通。
难不成这只老狐狸还是一个片叶不沾身的真佛?
突然想到紫竹林里,柳禅七没来由的两行浊泪。
这个白袍男人肯战死在洛阳废墟之上,以一命抵佛门恩遇,要守住菩提不倒。
如何不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突然有些想明白了。
佛门真正的渡世之处,无须大张旗鼓,诵经渡化;无须六根清净,超脱凡尘;更不必剃尽三千烦恼青丝,留身后无牵无挂。
渡世人时,一只禅杖胜过千军万马。
渡自己时,一袭袈裟不如一件破烂白袍。
我身陷红尘,却不在囹圄。
沾染因果,滴我鲜血,来开一朵大红莲。
如何不是渡世?
那只白袍老狐狸居然得了真谛。
易潇有些微惘。
明珠儿看着易潇怔怔出神,以为小殿下还一心想着那红尘俗事儿,微微恼怒,刚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头顶传来一阵温暖。
易潇揉了揉丫头微乱的头发。
他心神有些恍惚。
回想自己北行百日,一路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有些人见了一面,下一面便是阴阳相隔。
淇江,龙门,天狼,风庭。
他自嘲笑了笑,求长生,断长生,跌跌绊绊,一路上沾染太多鲜血,让自己从幼稚走到漠然。
再往后,会不会就是铁石心肠?
一开始自己有老段老缪做后盾,后来是红衣儿,再后来是苏大丹圣,鸩魔山主,剑主大人。但归根结底,充当自己后盾的,乃是自己的那位老师,还有父亲,隔着千万里山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成长。
在兰陵城的那座空中楼阁亲手阻断了自己的退路之后,他便没有任何一个后盾。
他觉得当年的自己天真到了极点,有父亲和老师为自己铺路,就以为自己无须担忧后路,只需要奉着自己可笑的信仰,就能够一路走到尽头。
低头看着明珠儿的稚嫩眉眼,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易潇缓缓开口:“你说这世上有仙佛吗?”
明珠儿微怔。
“六岁那年,我路过一处地方,看到许多人烧香拜佛,在供奉祈祷所谓的神灵,以为这样就能保自己一世平安。”小殿下柔声道:“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仙佛。”
他自嘲笑了笑道:“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太天真了。以为饱读三千诗书,通一门书道,就算不做沙场万人敌,至少能通明本心,解开自己心中困扰多年的疑团,不求其他,只求能明白活着的意义。后来我发现了,都是狗屁。”
明珠儿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无论是身份高贵如帝王,亦或是地位低微如蝼蚁,都是浮世沧生里的草芥。”易潇面色恍惚不定,缓缓收回那只手,轻声道:“大家各活各的,但偏偏不能如愿。”
“卖豆腐的张三要娶媳妇,所以他要赚钱,要咳血,要付出千百倍的心力,去赚十两银子。他从不惹是生非,向来行善积德,这样一个人,理应有好报,理应活得长久,对不对?”
“持兵符的将军要打胜仗,他背后还有妻女家国,所以他不能输,所以他只能跃马挥刀。要保护自己背后的家国,所以他必须杀人,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易潇看着明珠儿的眼睛,里面一片清澈:“只可惜这个世界从来不问对不对。”
“将军屠城之后,埋下万块尸骨,不知道多少个好人张三死在刀下,不能瞑目。”
“所以从来没人去问对不对,大家只看生与死。”易潇怔怔道:“活下来的,自然就是对的。那些苦苦挣扎祈祷的人们,他们当然也想活下来。但他们不去求自己,却去求虚无缥缈的仙佛。”
“只可惜仙人和佛都救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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