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存心叫我心里不舒坦?”何当归咬牙低声问,“从卢家到罗家,你动辄就在人前戏弄我,却是何道理?”
他默然一下说:“我不曾戏弄你,先前是想帮助你,现在也是为了帮你。瞧吧,你手凉成这般。”说着,温柔干燥的大掌包裹得更紧了,“谁让你突然就远着我了,一路上问一句、答半句,好似我会吃人似的。”
她收不回自己的手,只得放软口气说:“托你和高大人的福,我现在‘寒暑不侵’了,你松开手,我就不恼你了。”刚才在卢府,她忽而意识到身侧的男人也是个办事不手软的狠角色,立刻就有了敬畏和隔阂感,言语行动也不似一路来扬州时那般亲密,原以为她疏远得不露痕迹,没想到他这么敏感。在人前这样抓着她的手不放,算是一种惩罚吗。
陆江北指下一松,让她逃出去,并柔声道:“你消停口气儿,待会儿我帮你出气。”
她知道他说的是她的下人被欺侮的事,只扭开了脸低声说:“不劳费心,我们家的家务事也将钦差大人扯进来,那我就跟墙上的年画儿一样没用,光糊着好看就完了。你要真帮我,就甩甩袖子快点走人罢。”
“我走了,他们一直长跪不起,那又该如何?你不为他们求情么。”
“我只嗑着瓜子看他们的哈哈笑。”
“……”陆江北在那张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双翦翦水瞳中看到了鲜明雪亮的恨意,怔愣之余,嗫嚅道,“那我就让他们一直跪着,让你笑个够吧。”
“
随你便。”
两人在大门口低低通完这一席话,院子里面虽然鸦雀无声,但离得太远,又都是一群普通人,因此并没人听见他二人私下里说了些什么。可一双双上翻着的眼皮、从脑门上望过来的眼睛,将钦差大人紧抓着何当归的手,“浓情蜜意”的一幕尽收眼底。外祖母老太太、亲舅罗川柏等固然是惊奇万分,倒也是往好的方面想,可董氏却第一个按捺不住了,低声骂一句,“好没脸,到底是没爹娘约束的野丫头。”
这句话的音量本来只够董氏周围几个人听见,可东风不解意,偏把这话送进何当归和陆江北的耳中,两人说悄悄话的暖烘劲儿一下子散尽了。何当归立刻躬身垂头,往院墙一角退去,一方面跟陆江北拉开距离,另一方面,也避开这个风口子——有意无意的,她现在可正受着老太太等长辈的大礼呢。
可陆江北也注意到这个问题,起了点促狭之心,横跨一步拦住她,低笑道:“往哪儿去,话没说完呢。”
何当归望一眼下首处跪着的一个个“亲人”,目光中满是复杂交织的蛛网,索性也不再避讳长辈的跪拜,呵,凭他们叩头去吧,谁叫罗川柏自己眼神太利,认出了陆江北。假如他就是硬作不认识的样子,那赵氏董氏两只母老虎要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她还不是照样照单全收,也没打算过拉陆江北的官衣出来当她的挡箭牌。
如此盏茶工夫过去,老太太见钦差大人还没有发话的意思,且对方面上含笑,眼睛只落在外孙女何当归的脸上,连个余光都没赏给他们这边的人。老太太犹豫再三,开口问道:“不知钦差大人拨冗光临寒舍,是有什么训教要说给吾等听吗?”
“嗯?”陆江北首次注意到那边跪了一片人,诧异睁眼道,“他们是谁?当归,还不快给舅舅介绍一番!”
舅,舅。
罗家老少们耳朵高高竖起,确认过自己听到的是“舅舅”,然后,忙不迭地在脸面与地面保持平行的艰难姿势下,相互递换了眼色,再次确认,大家听到的都一样:舅舅?!
何当归做了简单介绍,陆江北笑哈哈地跟众人打了招呼,众人抬头看着和蔼可亲的钦差大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以老太太为首的几名家长,再也没有一点儿对何当归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暗自下决心,等钦差大人走后,非得抓着何当归好好问一通不可。
双方笑呵呵地打过招呼后,陆江北也不叫他们起来,只是问了罗家的支脉有几支,分房有几房,如今家里除开药堂,可还有别的世务。
既然是钦差大人垂询,老太太不敢马虎,据实答了话。陆江北拈着指头算了算,偏头对何当归笑道:“既这样,你外祖父家也算是个枝叶繁茂的大族,怎么送选秀女这样的皇差,不捡自家的或旁系的罗姓女儿上,偏要拿你来凑数?”而后沉声一喝,“不是说连年节都不能上桌吗,便又是何道理,真是岂有此理!”
何当归听他“理”啊“理”的嚷嚷完了,又斜睨一眼那边的有了一点筛糠之态的长辈们,却在老太太等抛来求教与恐吓的目光之前,收回自己的视线说:“我年幼识浅,也不敢乱讲话,舅舅大人若是关怀此事,还得去问长辈们呢,她们都是有见解的高人,一定能够分说明白,熄了舅舅大人的火气。”心中则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诸位自求多福罢,我小儿家再顾全不到你们几位身上的。我院子里的人都保不住了,谁还能伸长手管别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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