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段晓楼,孟善急匆匆赶往内堂看夫人,丫鬟回报时说,夫人已经醒了,然而孟善来看时,夫人还在昏迷中。
孟善疑惑地看向床头侍奉汤药的何当归,后者淡淡一笑,解释道:“刚刚有一刻,婆婆醒过来了,媳妇想着公公或许有话要跟婆婆讲,于是让宗红去请公公。谁知公公只是迟来半刻,婆婆她……就又睡过去了。您别担忧,婆婆的心脉稳健,没有大碍。”
那个名唤宗红的丫鬟柔柔一福,垂头作证说:“奴婢也看见夫人醒了,还唤了老爷的名讳。”
孟善走到床边看苏夫人,何当归不着痕迹地退下,还没退到门边,孟善就突然回首叫住她:“别忙着去,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何当归只得站住,垂手聆听训教。孟善又对房里、隔壁汤药房的几个丫头婆子说,“你们上院里伺候,不可大声喧哗。”丫头们齐齐一福,都下去了。
一时,房里屋外只剩三个人,苏夫人还在昏迷中,清醒的只有孟善与何当归。
何当归心里有些打鼓,她敛着眉眼,只专心研究自己绣鞋尖上的红色绒毛,猜着是兔毛还是狼毛。在这片缕呼吸都清晰可闻的室内,她的第六感前所未有的灵敏,清楚感觉到两道光压平注在她的脸上,长久的凝注不放。她不得不承认,孟善这位沙场宿将的威慑,在这一刻把她压得连喘息都开始艰难起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她感觉孟善终于不再盯着她看时,大松了一口气,窗外的风摇曳进来,吹拂在她的身上,背脊有阵阵凉意袭来,原来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
“丫头,你今年几岁?”孟善冷不丁开了尊口。
“十四。”何当归绞着帕子,轻声答道。
“学医几年?”孟善又问。
何当归自述经历:“我打小在农庄上种田,从能听懂大人说话的时候就接触医理了,算算也学了十年了。”
孟善颔首:“难怪,果真是有造化、有天赋的孩子。说来惭愧,老夫为夫人输真气输了一宿,也只能稍微减少她的病痛,而她的脉息已十分虚弱,老夫对此无可奈何。丫头你只进来略瞧了一眼,现在再摸脉时,已经稳健有力了。”
何当归谦逊地说:“术业有专攻,媳妇是学医之人,专门帮人解除病痛。公公是大将军,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怎么有闲暇了解不入流的医道。这是不可比拟的。”
孟善头一次仔细打量她,比打量自己女儿更用心地从头看到脚。
她用一支银簪挽住乌黑的秀发,盘成精致的丛梳百叶髻,掐一朵玉兰别上,显得清新美丽典雅之极。黛眉轻点,樱桃唇瓣不染而红,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一件样式简洁的素白长锦裙称在她身上,桃红的丝线绣出朵朵腊梅,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勾显出窈窕的身段。
她周身上下没有一件金玉珠钗环佩的首饰,却自有一番气度,不能让人小瞧了去。孟善见过多少王公之女、倾城佳人,但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能穿着如此朴素,还穿出这样清贵高华的气质来。难得她年纪轻轻,经历也浅,气度却非常沉稳,是个能上台面、见大阵仗的女子。难道这就是段晓楼看重她的地方?
何当归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孟善细细打量,暗中在心里催眠自己,他不是老虎,他不吃人;他不是蟒蛇,他不咬人……
说到底,面对孟善,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原因就是,刚才段晓楼在外堂说的那些话,她也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她的耳力一向好,又有心去听段晓楼与孟善的谈话,所以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全落在她耳中。
听闻段晓楼还没死心,她只觉得好像突然一脚踏进了凉水里,周身寒意遍布。她不知还能做什么事让段晓楼放手,再烘干她自己的鞋袜,从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中走出来。
段晓楼许诺孟善的抽身朝野、归隐山林的未来打算,不论是真是假,她都不能陪同一起,因为她不爱这个男人,在他的未来里也看不到她的未来。而且段晓楼直接找孟善“交换”的用意,也让她有些疑惑,甚至疑心。
不论段晓楼手中的筹码是什么,他这么直来直去,上门来要一个已经做了孟家媳妇的女子,难道不怕激怒了保定侯,保定侯二话不说,先秘密处死了她,以保全孟家的声名?毕竟,她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妾室,而是孟家明媒正娶、载入族谱的正室妇人,孟瑄又是保定侯最倚重的儿子。现在诈死一回,放她出去虽然容易,然而将来,一旦她在世人面前露面,还改头换面做了段晓楼的女人,孟瑄岂不成了世人的笑柄?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直觉和经验都告诉她,段晓楼不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目的来找孟善;孟善也绝对不会因为区区一样东西,就轻易顺从了段晓楼的心意。所以,偷听到段晓楼类似“告白”的言语,她非但没有半丝羞赧和幸福的感觉,还有一种寒意在心间蔓延。
灵敏的鼻子,隐隐嗅到一种阴谋的味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应该放任了自己,将段晓楼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吗?他真的会变成那种因爱生恨、不择手段的人吗?
何当归轻叹一口气,心里滋味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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