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时已斜阳西黯,那才刚似从隆冬肃杀里舒醒过来的柳绿草青仿佛再被烟墨蕴染,鲜活不再。
闭市之鼓声隆隆,坊间却还热闹,不过少见布衣平民了,多的是鲜衣锦服,依然不紧不慢的步伐,全不顾宵禁催促。也属正常,莫说远在苏州,便是在京都长安天子脚下,禁鼓也只拘朱雀大道东、西二市,各坊闭了坊门,里头多数却仍旧自在,金吾武候等瞧见面生萎缩者或经盘察,验看凭证后多数不再为难。
可两个锦服郎君在坊内一客栈之前全不顾礼据阶垂足而坐,多少还是引起了路人的诧异。
贺十四就很不自在了,一拉王七郎的袍袖:“有什么话,何不入内再说,你偏要在此闷坐又不吭气,旁人还道是你我公子落魄等着美人解囊相助呢。”
王七郎甩了个白眼,有些负气的模样:“我是看你太过冲动……说正话,就当那柳小娘子是轮回者,怎能断定就是裴后往生?自打你听说裴后薨逝就不正常,你说,你是不是与裴后有旧……莫非你……”
“闭嘴!”一贯风流咨意的贺湛却忽然敛眉怒目:“别把我与裴五娘之间想得这般下流。”
王七郎像被雷劈了般,半响才指着自己鼻尖:“贺十四,你说我下流?你且告之我下流二字怎么涵义?”
贺湛却又恢复既往,把王七一搂:“我哪敢说你下流,七郎贞洁,天下无人不知。”哈哈大笑两声。
“少跟我这敷衍。”王七郎是真怒了,正要不依不饶,却睨见好友眉间眼里十分罕见的愁苦之色,顿时默然。
虽大周历来严控爵位世袭,国公以下爵位依律不许世袭,就算天恩特例,袭爵者也不获食邑,唯空头爵位更多,贺湛却是宗室,虽减等下来,曾祖父就已无爵,其祖父却深得肃宗信重一度入相,家境并不算十分落魄,可他身为宗室嫡子,自从十岁少龄就舍家远游,只与王七郎成为莫逆,寄人篱下一段,又随七郎奉读隐士为师。贺湛从未提起家人经历,王七虽然讷罕,也不愿触及好友避讳之事。
显然,贺湛不被家长所容,才能如此恣意,以致多年不归,毫无音讯生死不知,家人也不曾过问一二。
心生同情,王七就谅解了知己口不择言,又再缄默。
贺湛却总算厘清了心事,却依然不愿谈及伤心过往,只解释道:“蒋师虽未传你我测卜之术,然,这些年间,我也求访不少方外高人,虽也不知蒋师卜得轮回、归来二者确切,但据众家之说,确信此为逆世而生得禀天意者,一般而言,不会普通经历……你称那柳小娘子直称圣讳,又言永别,我当即便想到是裴后,再因,你不也坚信裴郑谋逆别有蹊跷?裴后之死绝非表面这般简单,综上,我才有判断。”
“可十四兄之前不是与我意见相佐,更信天家之断?”王七郎忍不住问道。
“我与裴郑素无交往,不比得你……但裴五娘之言,我绝不怀疑。”贺湛微微摇头,竟是一叹:“七郎,我实将她当作至亲,我往常虽纵情风月,可裴五娘于我,绝非普通情谊,我视她更胜手足,虽然她或许待我只如普通。”
王七郎从没听过知己如此慎重之言,心下震惊,看了好一阵贺十四棱角锋利的侧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贺十四却又莞尔,面部锋锐一垮,顿时又成了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确是太过期望我那五姐姐能得轮回了……这样,我有一计,能试探出七八分,你且安心,君国大事,事涉贺姓江山华夏沦亡,我不会儿戏。”
王七郎再甩一个白眼:“以后十四兄论及正题,还是莫笑才好。”
贺湛却干脆捧腹了,起身之时,还毫无风度地拍了拍锦袍后裾:“如此,咱们不需在这故作落魄了吧?贞洁王七,你没留意,好些个胡姬已经媚眼秋波送来了呢,你若再不走,我就去求援了。”
然而当王七与贺十四进入客栈,依礼请见袁氏道声平安时,赫然却见险些引起两人争论的柳小娘子那疑似裴后轮回者,堪堪五岁的幼\童也在席上,并与袁氏谈笑晏晏。
王七明显感觉到好友脊梁一僵,而他自己,也难掩惊异之色。
七郎虽然笃信裴郑不曾谋逆,实有义气用事之嫌,只因他与业已获斩之裴十一郎,即裴后一母同胞之弟有些情谊,再兼听父祖时有议论,称裴后祖父裴相为当代贤良忠臣,故而不信天家惩断,但对于当年才名赫赫之裴后并无交往,连面也不曾得见。
他之所以惊异是母亲天壤之别的态度。
虽有他从中斡旋分析利弊,母亲答应对落水幼女看顾照管,不过十分疏冷,甚至不允家中姐妹与那“婢生女”更多接触,可眼下是什么情形,母亲竟然搂着柳小娘子在怀?
一日之间,竟有这天差地别?
七郎确是不知,当他焦急如焚地在苏州各大市坊寻觅贺十四之际,已经完全清醒并且笃定身份的柳小娘子已经开始了第一步——讨好救命恩人,张显淑女风范。
柳小娘子让仆婢梳整打扮妥当,亲自前往道谢,也是知会袁氏她已大安即可启程的意图。
袁氏这几日间,眼见柳家姚姬母女毫无教养的行事作风实在头疼,那姚姬妖艳婀娜,极富倚楼卖笑之作风,勾引得客栈上下居者及仆役眼冒桃花垂涎三尺,让袁氏愤慨不已,不过对方又不是自家姬妾,她也实在不好教管。再有那庶女,三岁出头,已经学会呼三喝四颇显刁蛮跋扈,动辄“狗杀奴”不断,这么一个孩童,行走铿锵,把阁楼都能震三震,瞧见得脸仆妇发上佩簪,腰间饰玉,更是瞪目不移,恨不能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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