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直到巳末,阳光才终于完全照透晨雾,洒在被一场骤雨浇湿的软泥地,温炙蒸腾出郁郁泥草略带着腐软的气息,夹杂着玉兰花的湿香,是雨后特有的味道。
水边花傍,一处半开半闭亭阁。
才刚清醒的男孩转着乌溜溜的眼珠,一忽盯着案几上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一忽又去看两张矮榻上坐着那一男一女两个贵人,小手抬起,可刚刚触及琉璃碟边缘,始终还是被那华丽珍贵震慑,垂下手,狠狠咽了口唾沫。
男子狭长的眼角微微咪起,唇角飞扬,皎玉般的两根手指拈起一枚薄如蝉翼隐隐透出豆沙红的水晶糕,一直递到男孩嘴边,话音稍沉又满带蛊惑,哄着男孩品尝。
孩子起先还有些拘束,鼓起勇气才将那枚糕点咬了一个缺角,可鲜甜软香的滋味很快让孩子为之沉迷,到后来“啊呜”两口就能消灭一块点心。
男子似乎极有耐性,挑拣各式糕点,直到孩子一伸脖子打出个响亮的饱嗝,才终止了喂食,用锦帕拭拭指尖,满足地趴在凭几上,眉开眼笑。
美食让孩子彻底放下防备心,当那贵妇询问时,便是有问必答。
“爷娘唤我阿毛,只有个姐姐,年前嫁了人……听阿娘说我到今冬下雪就满五岁……未服仙药,观主说我大厄缠身,需得静修一段才能服食仙药……好些日子未见阿娘,听说阿娘已经去见上仙……”
莹阳真人问得这些后,似乎才终于相信贺湛早先诊断,这孩子未曾有中毒症状,先是让心腹婢女带着孩子依然往居院歇息,愤愤拍了下案几:“心如蛇蝎,如此天真稚童,竟也下得了手,可怜这孩子,还不知他阿娘已被毒害!”
这处并非上清观,而是李篱下割爱奉送的樊川别墅,事实上自从凌虚天师随驾离京,莹阳真人便携同萧姨母干脆来此清静,萧姨母经过数月调养,此时腹中胎儿已经坐稳,又经莹阳开导,心绪也平静下来,不再乍忧乍怨,身体也有起色,莹阳真人这才放心将萧姨母送回李家。
她原本不愿夺人所好,欲将篱下居奉还,然而李篱下却一再推辞,便连萧姨母也一再恳求莹阳千万笑纳,考虑到这处是夫妻俩矛盾起源,硬要奉还说不定又会成为“祸根”,莹阳这才没有坚持。
这时篱下居内早已没有外人,因而贺湛才放心大胆把蒋阿毛安置在此,全不担心露出痕迹,被刘玄清甚至太后察觉。
且说莹阳这时,愤怒不减,甚至连贺湛也迁怒:“早知刘氏心存歹意,就该及时援救,那罗氏何其无辜?怎忍心眼睁睁看她丧命!”
贺湛顿时收敛了嬉皮笑脸,正坐了身子分辩:“一来是为免打草惊蛇,再者侄子起初的确不曾预料刘氏竟然有心夺这母子两性命,以为单只试药,想到罗氏十余日来都安然无恙,不至于受丹药毒害。”
莹阳心里也明白贺湛计划,为免将来更多无辜受害,势必要将刘玄清置之死地,倘若打草惊蛇,惹火烧身不说,的确也没把握斩除这个祸害。
“你就这么有把握,刘氏不会立即冲这孩子下手?”
“义川王妃虽然无法无天,刘氏终究会有顾忌,罗氏才丧,为了安抚蒋大郎,刘氏也不至于立即动手,我猜测她一定会等到为太后立下大功再施毒手,掐算时机,昨晚救出这孩子刚刚好。”贺湛又再解释。
“刘氏果真会在今日行动?”
“是,自从太后涉政传言萌生,我便遣人紧密盯防韦、谢党羽,昨日入夜,韦元平才有行动,而昨日下昼韦郡王妃可巧又诏刘氏去王府,因而我才笃定刘氏今日应有动作。”
莹阳长长吸一口气:“我去一趟荣国公府。”
“姑母留步。”贺湛心中一急,连忙阻止:“姑母千万莫要插手此事,否则便会被太后察觉,姑母安心,一旦刘氏今日行动,荣国夫人势必会请她过府,便是荣国公,也会从刘氏口中打探宫中情势。”
见莹阳真人仍不消怒意,贺湛紧跟分析:“自从卢太后薨逝,京兆卢权势大不如前,尤其裴郑一案后,老国公本任参知政事却被挤出政事堂无缘拜相,虽圣人许以袭爵为恩抚,荣国公却不能涉及实权,心里实怀不愤,再兼荣国夫人侄女虽然入宫,可竟被柳、谢、元三妃力压,莫说妃位,甚至连嫔位都不得,只是区区美人,如此下去,卢氏京兆十望不保。”
“你言下之意,卢氏会对天子心怀怨谤?”
“怨谤或许还不至于,不甘心势必存在,圣人不设常朝,荣国公一直便有微辞,太后涉政一事传扬,各贵族蠢蠢欲动,荣国公不也立即拜访源平郡公,可见心有打算……荣国夫人与刘氏本就来往频繁,这回等刘氏行动,荣国公当然不会相信所谓神迹,势必会探刘氏口风,刘氏贪财,性又愚昧,多数会弄巧成拙。”贺湛说到这里,又再现狡狯:“姑母且坐壁上观,看刘氏这回如何搬起石头砸脚。”
莹阳真人实在想不透其中关节,贺湛偏偏又卖起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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