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六月晦日,虽午后才降一场暴雨,以致雨势转微后天色尚还阴沉,但由于今日紫宸殿中,天子竟然没有沉湎酒乐,寝殿内那重重帘幕分束,反而显得比往日要敞亮几分。内侍监顾怀恩垂着双臂,站在御坐之下三步开外,眼角的余光睨见至六月十三之后,再一次联袂前来那三大政事堂重臣满脸轻松叩拜下去,唇角不由抿得锋锐。
待得天子挥挥衣袖,顾怀恩略退一步更加往下弯了弯腰脊,辍在三大首脑身后,做出恭送的姿态,一直目送着三人缓缓步下玉阶,这位曾经深得先帝德宗信任的内官不由微微眯起已经延长出尾纹的眼角,神色看上去越显肃沉。
三位相国今日此行,实为旧话重提,只不过说辞要比半月前更加委婉几分——
眼看酷暑将至,而圣人久疾未愈,谏言幸玉华宫修养,一应国政大事正式交托太后处断。
无非就是换汤不换药罢了,用意仍在劝说天子彻底交权,力助太后垂帘听政。
不说顾怀恩因为德宗崩前嘱令,对当今天子实为忠心耿耿,便只提私己利益这一层关系,他也不愿眼看太后夺权而天子彻底失势。
他与含象殿中内监窦辅安属同期入宫,数十载来不无勾心斗角争强比狠,德宗朝时他力压窦辅安一头,无奈小崔后落败晋王失储,竟让侍奉韦氏之窦辅安有了翻身之机,到如今,已经与他平起平坐,甚至若不是德宗临终托付,今上继续视他为亲信心腹,明里暗里数回庇护,只怕早已经被窦辅安踩入尘埃。
倘若真让太后得偿心愿,今后这内侍省只怕就是窦辅安称王称霸,自己只能龟缩在紫宸殿中,再无出头之日。
然而让顾怀恩无可奈何的是,天子就算信重,他这地位怎么也比不过太后这个生母,而眼看今日天子虽则对三大国相没有好脸,却似乎已经接受现实,仍然不愿违逆太后意愿,顾怀恩虽有满腹心思,始终因为忌惮不敢挑唆天家母子失和。
“先帝,老奴真真无颜以对。”两鬓斑白的宦官虽然喃喃自叹,不过脸上却并无多少羞愧颜色,他才一回身,眼见门内一个宦者正巧探视过来,目光一触,立即移开,越发显得鬼头鬼脑。
顾怀恩不由冷哼一声。
他深知这个三年前调入紫宸殿服侍御前的宦者李添福是太后耳目,无奈不能劝服天子疏远,更不敢擅自铲除,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添福从斟茶倒酒的职责步步转迁有了资格侍立内殿。
斟茶倒酒且还无礙,太后毕竟为圣人生母,总不可能有毒害之心,然则侍立内殿,岂不有了机会堂而皇之窥闻机要?
然而天子饮膳虽必需经过试毒,可也得谨防有人用慢性毒物谋害,故而经手饮膳者需得时常调换,这就造成李添福能够名正言顺转迁,天子对太后不设防范,顾怀恩也毫无办法阻挠。
可事到如今,纵然有这耳目,也必须背水一战了。
顾怀恩暗暗拿定主意,先返天子跟前,瞅了一眼天子颇显疲倦的脸色,低言慢语劝说:“明日有朔日朝会,圣人今日虽不好饮酒,可闲坐无趣,莫如请贵妃过来或者对弈、或者谈笑岂不愉悦身心,天色不好,更易困倦,只日间睡眠过足,就担心夜来失眠,明日朝早难免疲惫。”
见天子微微颔首,宦官松了口气,交待秦桑:“郭阿监便往紫兰殿请贵妃。”
秦桑眼下虽则还是宫人,然而因为貌似皇后之故,甚得天子亲重,她到紫宸殿也有不短时间,当然也看出顾怀恩并非太后耳目,更不说顾怀恩是在宫闱里熬了半辈子的“前辈”,当然更能看出秦桑虽是太后安插,实则却与天子同心。
半月之前,顾怀恩眼看秦桑在得知天子生交权之心后,转身就去通知贵妃,更加笃定太后这回怕是中了埋伏。
因而两人虽未有过私下串通,这时却都心知肚明同盟关系。
让秦桑去请贵妃,势必会将太后贼心不死的消息泄露,贵妃与太后作对更加不是秘密,有的话也只有贵妃胆敢在天子面前直言不讳。
顾怀恩紧跟又劝天子:“才下了场雨,想必芳晴阁里更加凉爽通风,莫若老奴交待下去,先让人烹煮茶汤。”
这样,便能将太后那些耳目全都摒除。
其实就算没有顾怀恩这番安排,贵妃今日也会走这一趟,贺烨料定刘玄清一案平息后,太后势必会趁朔日朝会有所作为,建议今日已到时机,贵妃可依计而行。不过有了顾怀恩这番安排,贵妃倒更省事,许多话说出口,便不会显得太过生硬并且早有预谋了。
又说贺衍,自从半月之前被三大相国通知太后有正式听政决心,望日朝会上原本已经作好准备当谢饶平谏言时顺理成章允准,甚至还盘算好倘若有人反驳,他该如何说服,哪知朝会上却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只走了个过场,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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