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原是商户女儿,父兄得罪当地豪阔,被逼得家破人亡,妾身原是要被卖去教坊,多得那中人好心,见妾身誓死不从,这才转卖给商贾,又庆幸遇见梁掌柜,将妾身赎出,跟着巧娘学习针凿之技。”
都是苦难出身,说起各自身世,众女子都是满怀哀伤。
“倘若……我是说倘若,如果由我操持,让诸位家人迁来晋阳,但不得授田,而为工匠,未知诸位可曾甘愿?”十一娘言归正题。
先是一片沉寂。
女儿被卖身为奴那妇人先就说道:“倘若能保一家衣食无忧,再不受病痛之苦,莫说工匠,便是举家卖身为王府奴婢,也是三生有幸。”
起先自称为太原府人士的妇人也惊喜不已:“不瞒王妃,外子原就是工匠,不过一年所得甚至不够糊口,如若王妃开恩,招外子为王府工匠,便有若妾身一家再生父母。”
其余人也不再沉默:“守着几亩薄田,实在难全衣食,可若是逃亡,又怕获罪,要是王妃开恩,能将妾身家人接来晋阳团聚,真真求之不得。”
“眼下便是逃亡,若不给钱买那过所,又能逃亡去哪里?不瞒王妃,妾身家中七、八口人,只靠不足十亩田产,便是狠心卖给豪贵,大半钱也得用予筹备逃亡,确是真连逃亡都没有本钱了。”
“不怕王妃鄙薄,妾身当初甚至打算自卖青楼,可惜年老色衰,连青楼都不收,要不是还会些针凿,就要活活饿死了。”没有人嘲笑妇人的“不自量力”,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同情,她又说道:“妾身是寡妇,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家中更无恒产,在世亲人,唯有一个妹妹,正是嫁来晋阳,当时梁掌柜择雇,妾身也是抱着能与妹妹团圆之想,才答应来晋阳,然而来后方才得知,妹妹与妹夫也无活计,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七,随商团远行,竟一去不回,连死活都不知,一个女儿,无奈之下也只好允给户商贾为妾,因为不能生养,又被大妇不容,送回家中,一家三口只靠妹夫散工养活,吃了上顿便没下顿,妾身原就在思谋,看能不能求一求梁掌柜,让妹妹也入王府为绣娘,不想今日竟然有幸见王妃,妾身保证,只要王妃能予妹妹一家三口活路,别说工匠,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
十一娘有些计划尚在筹谋之中,可看这群情激荡的场面,恻隐之心大动,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交待巧娘:“劳你问询一下,绣工们哪些愿意家人迁来晋阳,记录详备,交给管事,让她统计上报,诸位不用忧虑,无论眼下是在晋王府,抑或将来归于霓珍衣坊,诸位家小,但凡愿意来晋阳定居,我皆能担保按劳予酬,不提荣华富贵,至少衣食无忧。”
又特意交待妹子一家在晋阳的妇人:“明日许假,你即可往家,令妹如愿为绣工,立时便能入府,至于令妹婿,我会交待阮长史,问问他有什么手艺,抑或愿意学习什么手艺,届时如何安排,那又再说。”
一众妇人全都感激涕零,简直不信这天降喜讯,一时之间,绣坊之内热火朝天,十一娘已经走出老远,甚至都能依稀听闻众人的谈笑风生。
可她的心情,却很沉重很沉重。
若非身临其境内,亲耳听闻亲眼所见这些劳苦大众的艰辛,纵然明白官制腐坏,导致大周民不聊生,也实在难以想象竟然恶化到这样的程度,但无论白岭村民也好,这些绣娘也罢,其实还不算走投无路,十一娘实难想象大周这所谓治世之下,比亲眼目睹这些百姓更加艰辛的民众,他们经历凄苦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都怕是真实存在了。
可面对这一切,她竟然无能为力,如今她所能争取的,也仅仅是太原治下这十四县而已!
他们的力量,还是太有限太薄弱,十一娘甚至深深怀疑,就算能够力保晋朔不失,剿灭潘逆震慑北辽收复失土,进而推翻韦后政权号令天下,这个满是疮痍的江山,是否还能恢复盛世之治,给予百姓布衣安居乐业。
她没有把握,根本没有把握。
人心的贪婪不是一日纵成,而她所识的忠良之士,可以放心给予重用治理这个国家的人才,真是太少太少了。
故而十一娘根本没有因为这次试探结果而斗志昂扬,甚至步伐虚浮,神思游离。
直到溯洄馆,走进陆离那间尚且明亮的书房,迎面而来的那双目光,先是狐疑,又是担忧,却突然转而坚定,十一娘才觉得心里稍稍踏实,这时她忽略了贺烨,只对陆离颔首:“我们,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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