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殿下这晚却是棋逢对手,虽然到底是逼得甄七郎率先运用内力疏缓醉意,举手投降功亏一篑,然而殿下竟然也自觉强弩之末了,回到玉管居后泡了个热汤浴,仍然觉得头晕目眩隐隐作呕,终于还是盘膝调息一阵,方才恢复了神清气爽,已是三更时分,他且以为十一娘已经安歇,不想当入寝卧,只见那张软榻上,女子虽然已经松散发髻,却仍然端端正正跽坐着,面前膝案虽摊开一轴书策,目光显然并未落在文字上,乌眸深深,情绪莫测,不知因何入神。
直到贺烨坐在了对面,十一娘仿佛才从天外回魂。
“难道又有紧急事故发生?”贺烨不由怀疑,虽说这段时日诸多事务盘根错节,但却也鲜见王妃如此魂不守舍。
“并无。”十一娘似乎懒怠言辞,应付一般说出这两个字后,终于省悟:“竟到这时辰了,殿下也安歇吧。”
便要起身,却忽觉膝下僵麻,这是不知不觉间跽坐太久,一时竟不能站立。
“不妨事,王妃不用心急,松散着再歇会儿。”
见十一娘扶着案几都没法行动自如,贺烨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手臂稍抬却又忍住了,他当然看得出来王妃是心事重重,只她不讲,应是有意隐瞒,他便不好追问的,于是故作不察地试探:“甄七郎究竟与凌虚子有何渊源,未知王妃是否方便告诉?”
这倒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十一娘便敛藏情绪,择其重要叙述一遍。
看来不是因为这事烦恼,贺烨并非为了追究,只是出于关切,大是好奇王妃今日不同往常的情绪,又笑称一句:“这回又是托了阿姑人情,看来太原甄,必定不会再与毛维交从了。”
殿下甚有自知之明,晓得甄守律说服家族支持新政,坚决不是因为敬服他这个晋王,就连王妃也是沾了莹阳真人的光。
“甄七郎虽只是明经取中,但却为太原甄最为看重子弟,论理,不至于候缺七载,只甄氏族公自仁宗驾崩以来,深觉党争纷乱,为慎重起见,不欲让七郎过早涉入,是以至今仍未授职,不过既然眼下情势紧张,甄公亦不过于保守,故七郎自请入仕,已获族长认同,因其为太原人士,不能任职本贯官员,故,我欲荐其往泽州。”十一娘说道:“云州重建,我计划调配相邻州、府囚徒,负责筑建民居、街市等工事,这便需要各州、府支持,再及新政虽仅为太原试行,然无论征兵,抑或军需,都不能仅靠太原府,故而我有打算,凡示诚于晋王府之世族,已获出身子弟,皆可荐为河东道本贯以外州府官员。”
王妃是想将亲信“发展”向整个河东道,这样一来,诸多事务更加有利于争取邻州官府支持,无论是对推行新政,更甚于抗击潘辽,都有益处。
贺烨颔首:“看来王妃与毛维之争,应当成竹在胸了。”“那是必然。”十一娘毫不谦虚:“晋朔之危一日未解,太后便不会放任毛维为所欲为,如今太原四姓,孟、甄二族已然旗帜鲜明,相信太原柳也不会向毛维投诚,世族已然不需忧虑,只要安抚好豪族,毛维便不足虑。”
但贺烨却更增猜疑,既然亦非为了时局忧愁,那么王妃早前究竟是为何事挂心?
他直觉问题是出在甄守律身上:“甄七讲述那阿乌,只怕言过其实吧?水虺若能长达五丈,岂非已为蛟龙?这些崇道者,一贯热衷夸大神异,看来凌虚子亦不能免俗。”
贺烨虽然因为贺衍之故,对莹阳真人甚是敬重,不过相比遍及大周的佛、道信徒,这位可谓的确是个异类,他历来便无信仰,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虽说凌虚子与莹阳渊源不浅,贺烨可不存“爱屋及乌”,视同故弄玄虚之辈,故而这话目的虽是为了刺激王妃,却也是晋王殿下的心声。
“殿下慎言!”十一娘果然疾言厉色。
今日与甄七郎一席话,对她震动甚大,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但要说来,渥丹虽说拜了莹阳为师,可学习的无非画艺,又受家中长辈影响,她其实也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那时年幼无知,的确以为两位师公有故弄玄虚之嫌,莫说那些玄妙道术,渥丹甚至一度怀疑师公真如自称已经年逾百岁,偏偏两位师公,琅济真人放浪形骸,凌虚真人又不苟言笑,均不在意世人质疑还是信崇,渥丹一直便处于半信半疑中。
不过纵然世人对两位师公的标榜可能存在盲从迷信,在渥丹心目中,两位师公至少医术精妙,德行亦为高洁,绝非刘玄清那等用长生丹药伪造神迹满足贪欲之流。
更兼今日甄七郎无意间的透露,震惊之余,也引起了十一娘的深思。
要是她之所以得获新生,源于师公道法,这事何至于让两位师公讳莫如深?根本没有隐瞒她的必要,可却偏偏隐瞒了!
再联想琅济师公的离世,十一娘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凭什么她便能够获此饶幸,得此匪夷所思的死后重生?根本不是什么上苍庇佑,很可能是琅济师公舍去毕生修行,才换来她的如此幸运。
裴五娘那可敬可爱的琅济师公,并非修成正果羽化飞升,而是以他的性命,换来了如今的柳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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