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气是真的彻底冷下来。
月上柳梢,风渐冷洌,晚膳后却不想闷坐室内,十一娘沿着后苑的浅渠散步,蓑草间的虫鸣已经单调了,依稀的只有数声,又极懒散,倒让人几疑是因对夏秋的追忆,产生那错觉而已。
浮翠坞并不大,但这时并无闺秀居住其中——诸多女眷还在洛阳,所以单住着十一娘而已,便显得空寂了。
她却越是往幽寂处走,缓缓的一路上,冷月清辉里一切景致都是绰约的,只这时百花已经败杀,梅红尚无冲发,纵然鲜明也只有萧瑟而已,反而朦胧着倒略减凄凉,不过自然也没有美景可赏,可她几乎晚晚还会沿着浅渠小径走上这么一阵。
这回是旧地重游,从柳十一娘的垂髫之年到豆蔻尚小,浮翠坞也曾留下她不少记忆,虽然那时她并不同其他闺阁姐妹那般稚趣无忧,但相比宫里与韦太后等人小心翼翼的周旋,在此处宅院,时光当然相对悠闲平静,十一娘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缓步其中追思往昔,虽说同在长安城,但宫里宫外,深墙高门相隔,如同两异天地,也许她会渐渐淡忘很多人事,也许她仍会偶然怀念,也许当她做完必须完成的事情,她会有很多独处的时间,那时想要一笔笔勾画从前,却模糊了这些石山流水、亭台楼阁,画不成眼前的情境了。
不知不觉便到与西苑一墙相隔处,流照亭中。
这里是浮翠坞最僻静的角落,不过大约是因为这些天十一娘时常到此,仆妇们没有遗忘清扫,甚至还单留了好些盏风灯,挂在亭角、树梢,倒让这一所在显得比很多地方都要亮堂。
她坐在亭中,笑着对碧奴说道:“莫如着人烫些酒来,我们在此饮谈甚好。”
便有仆妇连忙去准备,甚至都不需要碧奴去张罗了。
红炉焙酒,小食佐味,立时便有了话旧的兴致。
“王妃似乎自从前便偏爱流照亭,就算发生了那起事故,多少小娘子都避忌这里,王妃却从不介怀。”碧奴道。
她尚还记得当年回京未久,围绕王妃的一场阴谋正是在流照亭展开,亲仁坊的荧玉小娘子便是死在此处,虽说后来水落石出,始作俑者正是柳荧玉的嫡亲祖父,无关旁人,然而到底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这里夭亡,府里小娘子们大多心存畏惧,莫说来此玩耍,可谓讳莫如深,王妃却像反而贪图这里比别处更加清静一般,时常来此或是绘画或是看书,这习惯竟连如今都还保留着。
十一娘一边将烫好的阿婆清饮下一盏,一边向碧奴说明:“我偏爱此处,不仅是清静而已,这里既有流水山石,又有一截红墙,西苑那边栽着一片桂树,香气会浮郁过来,更妙则是渠闸那里有落差,这里又是人迹罕至,清晰可闻落水之声,可谓声、香、色,亭、石、水俱全,煞富情境,极恰凝思。”
至于柳荧玉,纵然亡灵含冤,确也不是为她所害,她心中磊落,又何惧怨灵纠缠。
碧奴当然也不会仔细提起那桩让人不愉的陈年旧事,又笑:“听王妃这么一说,果然便有画境,只可惜今日艾绿不在,婢子这点酒量,可是不能陪王妃开怀畅饮了。”
十一娘倚着凭几,指头虚虚数点:“阿碧这话就不磊落了,小艾虽风风火火,酒量却远远不敌你,偏她还无自觉,一心相信你果然量浅,回回都放过你,反被你灌得酩酊大醉,在晋阳王府,她因为酒醉惹出多少笑话?”
“婢子记得最清楚,有回阿禄过生辰,艾绿却最先饮大了,拿着把弩/弓说是要去猎只兔子来佐酒,众人见她甚至不记得携带羽箭,也不怕她闹出乱子来,由得她去,哪知她竟然跳上廊桥瓦顶,枕着弓睡着了,竟然还鼾声大作,结果被殿下当作刺客给逮拿住,气得没把她直接丢下莲池去醒酒。”说起艾绿的糗事,碧奴不禁呵呵笑了出声,又好奇道:“也不知这丫头最近忙忙碌碌有无进展,好些天不见她人影,她也不记着来向王妃通报一声。”
艾绿走失了谢莹、伊力两个俘虏,大觉惭愧,但其实这事根本怪不着她,夺城那夜,她也没忍住手痒加入了暴动的行列,与曲丰儿攀比着谁斩首更多,这两员小将十分生猛,但大功告成之后,艾绿却来不及沾沾自喜,便听闻谢莹逃脱的消息,于是立志要把这逃犯搜察出来,开始是不信谢莹能够逃出禁苑,与曲丰儿几乎没把禁苑翻个底朝天,可惜一无所获,最近又忙着在市坊间搜察。
碧奴这时说起此事,亦觉诧异:“不是说禁苑防范森严,那伊力与长平公主不过两人而已,真能走脱?”
“寻常当然不易,不过当晚夺城,四处哄乱,禁苑与宫城都没留有多少卫士看防,单是谢氏固然无计可施,有伊力从旁相助,走脱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十一娘道:“长安城这么大,多达百座市坊,又难保谢莹没有狡兔三窟,小艾这回只怕没法亡羊补牢了,不过如今是宇文盛与薛六兄主事,宽容得她再行使一回暗探职能也罢,这事我们就不要过问了。”
“王妃可曾想好如何安置小艾?”碧奴问:“丫头转眼也已经快到二十了,今后在长安,有这么多御史士官盯着,她是女子,多少不能如晋阳之时那般恣意了。”
在晋阳的时候,艾绿时常借着王府亲卫的名义做为掩示,出入市坊暗探间细,并不亦乐乎,王妃又肯纵着她,可谓无拘无束,但将来在长安,天子脚下,艾绿当然不可能借着禁军的名头再行暗探之事,且听王妃刚才言下之意,也不会再让艾绿为所欲为了。
“我看着,她与曲丰儿相处不错,莫如阿碧去探探曲母口风。”十一娘的确也在发愁如何安置艾绿,干脆便与碧奴商量起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