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经过一餐真正的大快朵颐,稍慰数月以来风餐露宿疆场拼杀的辛苦,又虽说计划着今日便启程往金陵出发,却并没在丢下碗箸之后立即动身,他仍是邀着王妃往流照亭,讨要王妃亲手煮水烹茶一碗,此刻的雨势已然减弱了,被冷风吹起有若寒雾,朦胧了那白石乌柯,亭台中望去,一段西墙的彤艳却越更鲜明。
他这才提了一句昨晚听到的话,表示还算看好艾绿与曲丰儿这段姻缘,并没有疑惑十一娘的“杞人忧天”,仿佛无意间带过一句:“我知道碧奴在你身边侍奉多年,对她如何安置只怕你更加上心,可就算在晋阳,总也没能为她寻得一个可靠归宿,你若是放心不下,让她随着入宫未必不可,宫中禁苑虽说莫测,碧奴那性情却也沉稳,何需担心她会被卷入诡谲阴谋,眼睁睁被人戕害,将来大明宫中,总不至于似过去光景。”
这话原是有安慰之意,甚至可以看作承诺,奈何十一娘听在耳里却觉心中一沉,并未剖析贺烨的言下之意,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让碧奴入宫,又不愿暴露自己对宫廷这潭泥淖的厌倦,当然更不能与贺烨争辩君王的承诺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事物,先道一句:“一旦编入宫籍,今后再求自由便不是那么容易了,我幼年之时,碧奴便是身边最最忠心可靠之人,我总不能让她做个白头青娥,连见一眼家人亲友都成了奢望。”
跟着又格外刻意地转移话题:“相比碧奴,倒是扈娘如何安置更加让我犹豫,当年恳求殿下助她脱身虽是突发之意,这些年来,为殿下大业,她也的确尽忠尽力,她在宫外又已经没了家人亲属,更担着那层名义……”
不比得碧奴与艾绿只是十一娘的婢女,多少人都知道扈娘乃晋王烨宠妾,扈娘将来还怎么可能婚嫁?但事实上十一娘明知贺烨与扈娘之间一清二白,压根便不像表面上那般,这关系若持续下去,扈娘岂不是也将孤独终老在深宫默默白头,十一娘的确怜惜扈娘绝代风华却命运多舛,也希望这样一个女子能够摆脱凄凉,多少还能得到几分慰籍。
但她又畏惧贺烨洞穿她心底对于权位的患得患失,有意避开眼,便没留意见贺烨紧蹙的眉头,自顾说道:“待殿下再度回京,亦应当给予扈娘名位了。”
贺烨握紧了手中的白瓷茶碗,口吻却不露情绪,慢条斯理问道:“王妃认为,什么名位合适?”
“若论功劳,四妃之一并无不可,但只怕乍封高位,多少会引非议,倒不如择九嫔之阶,待扈姬将来有了子嗣,再行加封……”
她话未说完,只听“咣当”一声,眼看着白瓷茶碗就这么被丢在案上,心中又是一沉,却并没意识到究竟怎么触发了贺烨的怒火,在她看来,贺烨虽未宠幸扈娘,总不至于将她看作任姬、谢姬、元姬等太后耳目一般防范鄙恶,否则便不会将诸多机密告知扈娘,并授意她配合,难道是嫌弃扈娘曾经失身于英国公?
“王妃倒是为扈氏考虑周道,九嫔?还想着本王将来与扈氏生儿育女,王妃果然大度!”
十一娘深觉贺烨这把邪火发得毫无道理,她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怨愤,更加摆出一副告罪的姿态:“妾身虽知殿下昔日援救扈娘乃是因为妾之所托,又并不曾当作为扈娘美貌所动,论来妾身不该有此谏言,左右殿下意愿,然则殿下日后,总免不得充实后宫,再者妾身亦有洞谙,扈娘待殿下忠心耿耿之余,更是内怀仰慕,一来扈娘今日两难处境与妾身不无干系,再者念她对大业之助,品行才貌亦无可挑剔,妾身既为主母,理当为她争谏。”
贺烨简直是怒火中烧——把他推给别的女人还不罢休,这时竟口口声声“妾身”起来,结发这么多年,两人私下交谈,柳十一何曾如此“谦恭”过?!不需要伪装作戏,两人什么时候不是“你你我我”相称,她这是有意与他划清界限了?
可联想到十一娘昨晚与碧奴那番谈话,分明对日后的深宫倾轧满怀忧怨,扪心自问,晋王殿下倒也能够体谅她的心情,世间男子多薄幸,更何况将为帝王者,他从不曾对她许诺过什么,又怎能恼怒她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又或者是,昨晚说将她“软禁”的话,到底让她心存误解……那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虽说为了给王妃一个惊喜,有意不曾分说情由,不过若她反而因此耿耿于怀,真可谓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里,贺烨强忍住怒火,想要伸手过去安慰,奈何两人间隔着茶案,十一娘又是一副告罪的姿态,牵个手都不方便,贺烨只好正襟危坐着,尽量让口吻显得不那么阴沉:“伊伊,你心中有何不安,或者疑问,我早说过,我两之间尽可畅所欲言。”
十一娘心中第三回一沉,大是懊恼贺烨的敏锐果然可怕,她哪里敢畅所欲言?
要怎么告诉他自己之所以愿意辅佐,愿意与他结发,只因是要利用他为裴郑二族平反?她对他甚至连君臣之义都并非纯粹,谈何夫妻之情?更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其实一直预备着有朝一日反目成仇甚至刀戈相向!她不敢信任将要成为帝王的他,两人之间的隔阂又岂是猜忌与防范?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敌,却有不同的亲友,他们重视的人与事,其实大有区别。
有一些秘密,此生此世都无法启齿,不管他付出多少诚意,她都不能坦言相告。
走到这里,是曙光在望,又是倍加艰辛,曾经的同舟共济随时可能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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