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一后两乘肩舆再度停在蓬莱殿前,同安急急上前挽住了十一娘的手臂,两人刚刚进入西侧门,同安迫不及待便小声解释:“叔母莫恼侄女自作主张,更甚至不知好歹,枉废叔母一番苦心。”
十一娘微微侧目,见这位年岁与她看似相差不远,实则一度有过母女情份的女子,此刻诚惶诚恐的轻垂着眼睑,克意压低着声嗓小心赔罪,步伐却行走得格外稳重,甚至还小心避开了小径上的一片落红,白狐裘的锋领衬托得双颊娇生红雾,尖尖巧巧的下巴,半藏于锋领,让人疑心也深藏了几许笑意。
五年前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到如今是当真已经长大成人。
目光只是微一倾注,十一娘又不动声色地收回,安抚一般拍了拍同安挽在她的胳膊上的手,并没有出声。
直到在起居室坐了下来,接过绾芋呈上的热茶,十一娘润了润喉,才莞尔回应看似坐立不安的同安:“我并不恼,只是担心你勉为其难,其实你若不愿去华清宫,大可不必委屈求全。”
许是十一娘的语气显然温和,让同安轻轻吁了口气,她目光忽闪,神色很有几分讨好的意味:“我能体会叔母关怀之情,但请叔母宽心,我真不觉得为难……同安不想欺瞒叔母,从前,的确对大母心存埋怨,但回宫之后,眼见着大母比过去苍老不少,我心中又难免怅然,同安年少,便已失恃失怙,大母到底乃我血缘至亲,同安身为晚辈,实在不该有违孝道,因为姻缘违愿,便怨恨亲长不慈。”
她小心翼翼打量十一娘的神色,见皇后似乎并未怪罪,再度吁一口气:“自从回宫,华阳夫人屡屡劝和,同安也能体会大母心中愧疚,大母有意弥补,同安更加不该无动于衷……同安也知道,大母从前对阿叔与叔母均怀戒备,甚至,加害之心,但大母如今已有悔过之意,同安也希望阿叔与叔母能够谅解,家人和睦,骨肉相亲。”
十一娘不置可否,只颔首道:“太后乃你嫡亲祖母,为孙女者孝敬亲长,无可厚非,同安大可不必理会太后与圣上之间恩怨。”
同安莞尔:“叔母能够体谅同安,实乃侄女之幸。”忽而又提起:“大母欲往华清宫,怀孝及琛儿必当同行,如此一来,七姨应当亦能随往骊山,前些时候七姨与我谈论诗赋之见,同安大是钦折于七姨才华,这回在华清宫,更多机会能与七姨切磋,又是一喜,故而叔母放心,同安心中并无半分勉强。”
因同安先提起韩琛,十一娘才醒悟她口中的“七姨”是自家七姐,七娘对她嫌隙已深,十一娘没有办法亦大觉毫无必要化解,这时听同安用如此亲昵的口吻表示对七娘的折服,她的神色仍然没有半点变化:“同安既如此说,那我就真放心了。”
“那我这便去告诉阿叔一声,免得阿叔听说,疑心同安是逼于无奈,又冲大母发脾气。”说完便真告辞。
自有女官将同安送出殿门,绾芋立在廊庑下张望了一阵,返回时不掩满面疑惑:“圣上与太后可不会化干戈为玉帛,华阳夫人不怀好心,贵主竟听信了她花言巧语,皇后为何不提醒贵主,以免贵主再被人利用。”
十一娘又品了一口茶,唇角的笑意才散去:“你小看同安了,她没这么容易被人利用,圣上与太后之间仇怨,同安心中清清楚楚。”
绾芋越发不解:“难道说……贵主亦明知皇后与七娘子不和,而故意与七娘子相交?”
“连琛儿都留在了长安殿,做为怀孝公主玩伴,莫说同安,这时只怕显望勋贵之族,但凡还关心朝堂人事,也皆知七姐与我手足失和了。”
“可贵主为何要这么做?”绾芋心中却隐隐知道答案,难免为皇后打抱不平:皇后对待同安公主,真可谓关怀备至,当初圣上为救同安公主至太原,甚至不顾皇后即将临产,皇后又何曾有过丝毫怨言?贵主却明知太后与皇后不和,还要故作天真无知意欲激怒皇后,有心与皇后疏远,这岂不是恩将仇报?
“同安心性敏感,少年时又多遇蹇舛,郁积于胸,难免久成乖僻,她是何心思,我如今也难料定,但同安敬爱圣上不假,只要她不为于圣上有害之事,大可不必责备。”人与人之间的情份,并不能勉强,十一娘虽感应到了同安对她有意疏远,但一时之间也无能为力。
绾芋担忧道:“就怕贵主在圣上跟前,又是另一套说辞。”
事实证明绾芋并非杞人忧天。
同安“兴冲冲”赶往紫宸殿,却听说贺烨正与臣属议事,她自然不肯打扰,仍是在内堂等候,一等却到了傍晚的辰光,贺烨才有空闲接见这位侄女,他与同安从不见外,只任由江迂跟着急忙忙赶往内堂,绕过画屏一瞧,却见东壁下安放的一张软榻上,同安不知何时已经和衣斜靠在那里打盹,皇帝陛下便顿住步伐,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也不打扰,又绕出画屏,轻声嘱咐江迂让两个宫女入内侍候,抱来衾被捧入炭盆,当然是担心侄女受寒。
他自己在堂中落座,让江迂遣宦官抱来未及批阅的公文奏章——最近政务越发繁重,皇帝陛下已经不能日日赶去蓬莱殿用膳了,有时甚至忙碌至三更时分,才能休息。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堂外已是暮色四围,同安方才醒转,收拾一番衣容,笑着出外见礼,方才说起往华清宫一事:“大母坚持要让我同行,叔母虽有心维护,奈何大母以孝道施压……我见叔母为难,只好答应下来,虽经一番安慰,但恐怕叔母仍耿耿于怀,不能放心。”
贺烨蹙起眉头:“你若不想去,大可不必委屈求全。”
“阿叔可千万别再为难叔母,否则同安怎么过意得去?阿叔也不必为同安担心,同安虽敬畏大母,但只要小心谨慎,想必大母也不会刁难,再者过不了多久,阿叔诞辰之日,我也就有了借口回宫。”
又垂下眼睑:“早前,因婷洁、柔洁二婢去从,我处置有失妥当,已经险些惹得叔母不悦,我也是因为心中愧疚,更不愿再让叔母因我之故,受大母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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