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春草青,禊饮踏歌曲江池。
复兴二年的上巳节,芙蓉园中已经不见断壁焦檐,但这所御苑,也不再见曾经宫殿连绵、楼亭起伏的富丽堂皇,水殿山亭多未复建,只是当初一场大火,虽然也使兰棠枯焦、杏柳颓败,经过两年春秋,风雨滋润,经过不少花匠园工修整维护,终是在这一年,焕发了生机勃勃,曾经的御苑,如今也向臣民开放,唯有在杏苑及紫云楼的旧址上,新建了遥相对应的两座亭阁,一名翰章、一名康阜,一处仍是为来年春闱,登科及第的贡士曲江欢宴所备,一处便是做为皇帝赐宴群臣的场所。
但这一年,虽长安城内崭新气象更见端倪,不过阳关之外,既有突厥贼心不死,赤岭之北,仍为吐蕃侵占未还,曾经的盛世之治恢复尚远,当今天子并不认为足够一血前耻,可以在被所谓异族三大亲王焚毁的旧址上欢歌热舞,赐宴曲江池的活动仍然暂停,而以励精图治为重。
故而这年上巳踏春,曲江池畔虽仍有不少游客聚集,多的是士子僧侣,百姓妇孺,官员们大多忙于公务,是没有闲情逸致踏春游玩了。
芙蓉园里,张小娘子激动的心情却久久未得平复。
她家住永平坊,父亲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匠,要认真论来,她还有七日才到十五岁生辰,可今日却已正式行了及笄礼,她身上穿着的礼服乃织锦质地,发上带着的钗笄甚至是皇后亲手颁加,这样的荣耀让她恍如梦寐,不,便连做梦都想不到此生能得如此荣光。
她是家中的小女儿,两个兄长都已娶了嫂嫂,因这两桩婚事,几乎耗尽了家中所有积蓄,家境贫寒,她从来便没想过有一场像样的及笄礼,期望的则是能够恳求得父亲改变主意,不要因为敦义坊吴家大郎聘礼给得丰厚,又说明了不需嫁妆,便让她去做续弦。
吴大郎家虽有良田,年龄却比她长了近二十岁,先后娶了三个妻子,前两个都没挨过生子的关口,后一位生了两个女儿,三年再未有孕,便遭休弃,吴大郎性情甚暴戾,吴家阿母待儿媳也极刻薄,这不是秘密,街坊四邻寻常不少议论,知道父亲想让她嫁给吴大郎做续弦,看着她的眼神都变得极度怜悯,可见这确然不是一桩好姻缘!
但张小娘子胆小,往常说话都轻声细气,哪里敢违逆父母,就连恳求,都只能通过兄长。
她的阿娘是没法作主的,家里大小事宜,都是父亲拿主意,她可不敢直接恳求父亲,好在还有兄长怜惜她。
今年上巳节,皇后下令,要择选长安城中,凡今岁三月年满十五的九十九名民女,在芙蓉园中,统一举行及笄礼,兄长出面,告知坊官自家阿妹符合标准,没想到真被选为幸运儿之一,阿兄欣喜不已,连连叮嘱她——
既得皇后赐笄,这般荣光,自有良家子弟闻讯后求娶,再不用其余嫁妆,光是宫中颁赐礼服、钗簪,就是咱们永平坊横五里头一份,阿耶不用为阿妹嫁妆发愁,当然便会拒绝吴家,阿妹,阿耶何尝愿意让你嫁给那吴大郎,从前是因家境所逼,实在没有办法。
张小娘子觉得,今日之后,她的人生或许真会不一样了。
她还有皇后赐字呢,唤作蒲英,说她虽生得瘦弱,如蒲草一般,但蒲英絮飞,落地繁殖,受春风雨露,便得滋长,生命之强悍,远胜芙蓉牡丹。
张蒲英,她喃喃自语,欣喜不已,觉得终于可以摆脱“弱娘”这个称谓了。
忽然又有几人拥来,蒲英认出其中两位,是邻居已经出阁的女儿,她有些记不得她们嫁去了哪家,总之不会是富贵门第,但如今也能在芙蓉园中游逛了。
“是张家阿妹?”一个问道。
一个已经上前挨着她坐下,亲热无比地挽起了她的胳膊,向同伴们笃断的引见:“不用怀疑,确然就是弱娘,我老远就认出来了,我们住在一条里弄里,是左邻右舍,我比弱娘年长五岁,出嫁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呢,转眼竟然便及笄了,弱娘是真幸运,竟能让皇后亲自为你主持及笄礼!”
被这少妇一叫嚷,呼拉拉竟又围上一群人,显然都是布衣平民,都是女子,还有带着孩童的,一个中年妇人,带着的女孩看上去十二、三,不无羡慕地牵着她的衣衫看,看完又看她发上的钗簪,满怀憧憬着待自己及笄,是否也能享此幸运。
妇人们顿时七嘴八舌的询问开来,有人问及笄礼时的场景,有人问皇后是否真如传言般美貌,有人问皇后是否透露来年上巳节还为不为民女主持及笄礼,蒲英觉得自己应接不睱,手忙脚乱,她望向与她同享幸运的女子,发觉几乎个个身边都围着一圈人,胆小的她似乎也不怕生了,虽忙乱,却还有问必答,忽然听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直接问她有没许配人家,蒲英方才羞红了脸,低下头不知如何应答。
引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正害羞,又听一声询问:“你是蒲英吧?”
皇后早前才赐字,怎么就有人如此称谓她?
少女茫然地抬起头来,只见五、六个身着襦裙的女子,俨然不同于布衣平民的穿着打扮,问话那位眉目清秀,巧鼻玲珑,一侧梨涡浅露,似乎几分面善。
“早前及笄礼,我在一边观礼。”见蒲英不记得自己,那女子不以为忤,又再笑道:“她们不信我能记得你表字,我与她们做赌,若我真记错了,可得输给她们一席东道。”便指一指同伴。
蒲英这才想起女子早前,似乎正是坐在皇后身边那位,连忙答道:“张氏蒲英,礼见贵人。”说着便要行礼,却被那女子扶住了:“不用拘束,我姓柳,族中行二,我比你略年长,所以托大唤你一声阿英,你唤我二姐姐便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