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大雪终成饕虐之势。
夜的沉寂之中,天地似只余这片呼簌之声,真论更时,其实正浅,观那把十二叶芙蓉铜漏,刻有滴露的叶瓣,刚好指向“戌”刻,廊檐下宫人置了熏笼,又在红炉上煨焙羊乳,靠火坐着赏雪,是跳脱贪玩的年纪,这时却也闷闷无心谈笑。
暖室里十一娘已经拆散发髻,正看着司天台送来的新近推算出来的岁历,找到立春那日,正对绾芋笑道:“许是今岁最后一场大雪了。”
这时的长安,气候更偏湿暖,虽多降雨雪,但严寒甚短,往往到立春,市坊便会逐渐回暖,便有春雪纷飞,多数也如轻絮飘尘,南风起时,吹面不寒。
故立春之前的这时,也许便是一冬最冷的时候,待此场风饕雪虐渡过,严寒也就辞别人间。
绾芋打起精神附和:“等雪停了,太液池边梅花便将盛放,好趁游玩,又临近新岁,殿下莫如商量淑妃,抽出一日空闲,置酒梅下,玩笑饮乐?”
十一娘也知道最近蓬莱殿中的宫人,日子过得分外紧张消沉,她本是不喜郁愁的,看着旁人蹙眉苦脸亦觉压抑,故这时光,虽她其实并无玩乐的兴致,倒也愿意凑趣:“我听说端婕妤筹办诗社,有些不同于普通雅集,偶尔听宫人传诵社作诗词,多有妙趣情致之句,便常想着推广,也好教后宫之中多些意趣,你这提议更是提醒了我,确该择日,一来赏梅,二来诗酒。”
绾芋原还想着得皇后首肯,再进谏言,提意赏梅酒宴邀请天子驾临,一听皇后偏偏记起端婕妤来,这话还如何说得出口?然蓬莱殿中,皇后待下虽说宽和,但一贯严禁众人挑事生非、煽动失和争执,就连绾芋、柔洁这样的掌事宫女,也不敢触律,她也只能在心底腹诽端婕妤忘恩负义、不识好歹,却不敢把这话抱怨出口。
正不平,便见原本在廊庑下待令的一个小宫女,雀跃着直奔入室,绾芋责备的话不及出口,就听那宫女喜气洋洋禀报道:“恭喜殿下,圣上驾临。”
十一娘正看着岁历考虑择个良辰吉日与嫔妃同乐,闻言怔了一怔。
绾芋却立即也雀跃起来:“定是圣上看今日这场雪下得趁时,起意与殿下红炉焙酒共赏雪景,奴婢这便嘱咐内厨,准备好酒菜,不如送去玲珑台吧?那里既能避风,也不阻碍观赏雪景,便是因殿下节俭,玲珑台里未通地热,多置炭炉火盆便好。”
听来像是提议,绾芋却并不待皇后首肯,话刚说完,转身便急着安排去了。
看着一室宫人,个个都是精神一振萎靡顿扫,十一娘轻叹一声。
天子已经许久不来蓬莱殿。
虽说她并不因此冷落,便焦虑浮躁,更加不曾迁怒下人,她是日子照过、起居如常,但深宫就是这样,不仅嫔妃,便连宫人,也都指望着君帝的恩宠渡日,这可真是帝王喜怒之间,便主万千祸福。
而她,当然也不能继续冷若冰霜。
十一娘不想阻止雀跃的绾芋,但贺烨这时已经阔步而入,想是早便耳闻绾芋的话,表现得极为不解风情:“红炉焙酒就罢了,朕哪有这多空闲?还有一大堆公文需要批阅,皇后也无需折腾了,天气寒凉,早些安置才好,不过皇后书房,笔墨纸砚,借朕一用也罢。”
话虽如此,十一娘哪里胆敢当真不管不顾?虽说不置酒宴,少不得亲自走一趟内厨,为看上去仍然没有彻底息怒还端着架子的皇帝陛下准备宵夜。
贺烨又的确像是专程来蓬莱殿办公,只顾着埋首案牍,就连皇后亲自呈上饮食,他也有如囫囵吞枣,风卷残云般安置在肚腹,整晚除了公务必要的询商,一字废话没有,说话也是板着一张脸,不见一丝笑容。
如深烟这样的小宫女,还不算熟谙天子性情,于是把那雀跃的心情,顿时又默默填灭了,蓬莱殿里气氛,在短暂的豁然开朗后,又再陷入愁云惨淡。
绾芋见众人有若霜打,却仍信心十足,她也知道深烟如今,俨然是小宫女们的领队,故而特意开导:“不用担忧了,圣上既肯来蓬莱殿,便表示不再埋怨皇后,只是一时之间,有些抹不开脸面罢了,所谓打情骂俏,这夫妻之间,也不仅仅只限欢声笑语,才算和谐恩爱。”
越把声量压沉:“圣上确然忙于政务,不能耽于玩乐,可你难道不曾留心,纵然如此,眼见着殿下在旁侍候笔墨,不肯先去歇息,圣上也大觉不忍,主动丢了公文,与殿下一同安置,待殿下睡沉了,圣上又再悄悄起身,继续批阅公文,如此体贴,情意何曾削减?咱们这些奴婢,便不用再担心了。”
就此蓬莱殿的阴云,攸忽间便一扫而净——因为天子一连多日,都是驾幸蓬莱殿,风头正劲的端婕妤,又像是彻底被天子抛之脑后了。
既连绾宇都能谙知天子情怀,十一娘当然不至于毫无感察,然她虽感觉到了贺烨有不计前嫌的迹象,却比众多宫人,更多几分清醒。
他们之间,远远没有和好如初,她甚至能清晰触碰到贺烨心中的块垒,仍是坚硬的,并未逐渐消除,可他表面冷硬,又的确不失温情,甚至相比从前,这温情更添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有时她在睡梦之中,甚至都能感觉到枕边有双猜忌的目光打量注视,让她脊梁生寒,一下子就惊醒了。
可回回当她暗暗证实时,却又见共枕男子,呼息深长如陷沉睡。
这越是亲密的距离,隔阂却越发明显,十一娘怀疑他们永远都仅只如此了,贺烨的心,到底还是对她彻底闭合。
可这一切,难道不是如她所求?论来她应该如释重负。
可她的心情却日更沉重,有时连强颜欢笑都觉得格外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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