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丹第一次听说“婚姻”这个词,大约就是从薛家世母的口里。还是十分懵懂无知的年纪,她那时大约很有几分顽劣,往常就特别“照顾”当时颇为腼腆斯文的陆离,怕他被外祖家中来自家作客的几个表哥取笑,男孩子们的戏耍,她也加入进去,且常常打抱不平,拆穿郑表哥们偷奸耍滑的小把戏,一回争执声太大,惊动了长辈,母亲责备她调皮,薛世母却笑嘻嘻地把她搂在怀里:“五娘这是在维护我家陆离呢,这两个孩子,一贯便比常人亲近,也该他们有此缘份,五娘将来给咱们陆离作媳妇可好?”
她那时还不懂得“媳妇”是什么意思,只看见陆离大不自在地落荒而逃,甚至于两刻之后见她,仍然会脸红。
稍大时,终于懂得了嫁为人妻的含义,可与陆离,已经成为挚友,她心中非但不觉抵触,甚至觉得这样的“安排”大合心意,她才不要和素未蒙面的其余男子因为父母之命纠缠渡日,天知道那人性情品行,会不会是个让她厌鄙的人,若话不投机,又必须在一起生活,这漫漫一生可该怎么挨过?
陆离就不同了,他们有相同的喜好,相同的向往,他们既能相知,自能相守,就算出阁,嫁为人妻,与闺阁之时并不会有太大差异,她仍能得自在,与陆离生活在一起,肯定不会觉得厌烦,以至于渡日如年。
渥丹甚至早早开始规划,她说:陆哥,将来我们可在南山置一居苑,炎暑时分,便好躲进山中,取山泉烹野茶,于月下抚琴筝,可以植翠竹,亦能捕游鱼,既有诗酒丝竹之雅,又饱凡夫口腹之欲。
她还说:或许我们还可以去得远些,遍游名山大川,凭吊遗胜古迹。
她滔滔不绝,规划种种令人向往的生活,陆离只是默默的听,笑应着:好,也好。
渥丹想要嫁给陆离,但却无关爱慕。
所以,当她得知德宗帝赐婚之时,她遗憾、抵触,但她并不存宁死不嫁旁人的坚决,她作出的牺牲,是将来美好自在的生活,而并不包括爱情。
甚至于她根本不觉辜负陆离,因为她认为陆离与她一样,将她同样当作知交而已,男婚女嫁其实并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情谊,她甚至一度认为,陆离并没有任何损失,因为他娶的妻子是她的小妹,他们同样也是极为谙熟,性情相投,他们的婚姻生活仍然还会如同向往的一样。
她一直这样坚信着,直到她从幽冥归来,成为十一娘重新开始人生,她为了执念,为了复仇,明明知道陆离并不热衷官场仕途,却还是把他扯上了这条争权夺利的道路,然后她嫁给了贺烨,幽州取得大捷,她在晋王府里设宴庆贺,那晚已经不胜酒力的陆离也饮得酩酊大醉,当她前往看望,却被醉睡中的男子拉住了手腕。
他说:“渥丹,不要走,不要再一次让我眼睁睁看你,嫁给旁人。
直到那时,她才恍然大悟,可是所有的事已经成为定局,时光永远无法重头,她知道了他一直隐忍的情意,却只能当作什么也不曾洞悉,她必须,也只能固执地走向她规划的道路,而无法回应这个男子,这个险些成为她的丈夫,从来不离不弃的男子,她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明知辜负良多,仍然铁石心肠。
她这个人,带给陆离的创痛和悲伤,永远也无法弥补,又怎值得他,两生两世,强忍辛酸的守护与陪伴?
此时这个男子,安静仰卧,已经走向终结与归宿,可甚至连永别前的最后一面,她甚至仍是率先转身的一方 ,她可以为自己辩护,声称从未意识生离死别会来得如此突然,可就算有所意识,又能如何?
明知不应该,明知为时已晚,明知不该再挽留已经解脱的魂灵,而应放手让他心无挂礙地归去。十一娘这时却难以抑制自己的悔愧与悲痛,她颤颤握住陆离已经变得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掌,泪如决堤:“绚之,这是我第二次这样唤你,我还记得第一次,是舅祖父刚刚赐字予你,你写下来给我看,我便读了出来,犹记得那时你眼睛格外明亮,我却以为是因你对此表字十分满意……绚之,过去我一直认为我是世上,最懂得你之人,后来想想真是荒唐,你用两世陪伴,我却懵懂无知。”
“我想如果我真懂你,当时就不应毫不犹豫听从那卷圣旨,就算那一世,我们也只有短暂安娱,至少在此悲凉人世,还能感受几分慰藉。如今你离开了,我才说这些,连我自己都觉得讽刺。”
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嗓眼被钝痛阻塞。
也只能指掌相握,跪坐榻前,默默送他最后一程。
可连这样的独处,也是相当短暂的,陆离的家人闻获丧报,陆陆续续赶来,虽说就帝后与陆离间的交谊,闻报后亲自吊唁并非不合情理,可他们却不能理解为何皇帝候于房外,只余皇后久久悲泣灵床旁这等有犯风俗礼法之事,十一娘也只能在贺烨的劝慰下,起身离开,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宫,这样的时刻她也根本无心顾虑贺烨会否生疑,她要求道:“妾身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叮嘱阿昭,望圣上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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