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元年的四月,长安城便已开始湿闷的季候,纵然是龙首原上,亦少清风送爽。
贺烨踏入蓬莱殿时,脸色尚还带着几分愠怒,只问得十一娘也正因婷而自从上元节后一直未曾痊愈的疾症烦恼时,他才暂且摁捺那烦躁的情绪,再经沐浴,一缓周身闷热,换上轻便的常服,重新梳整发髻,寻处亭台,一边乘凉一边批览奏章,这个时候长安殿的方向,红霞有如天工织锦浮展艳丽,可近处的花树下,下昼一场暴雨仍然使得泥泞湿润,坠红无数,残香依稀。
天子无心去看那残红伤春,繁重的政务使他的生活充实而又忙碌,三年转眼过去,他早已恢复视政,而那双一度失明的眼睛,此时已经彻底康复,只这时把奏章看得专注,竟没留意在保姆尚宫的护侍下,蹒跚学步的幼子正手脚并用“走”上亭台。
“耶耶!耶耶!”直到听见这娇稚的嗓音,贺烨方才抬起眉眼,那一瞬间,多少烦闷都像风卷残云,纵然看见那个小儿,挥舞着脏兮兮的小手投怀送抱,天子眼睛里的笑意一时比那夕阳还要耀眼,浑不介意调皮的稚子,在他刚刚上身那件洁净的袍服上,印下两巴掌污迹。
“丑儿,好孩子,竟能上这么高一坡台阶了。”皇帝陛下不吝称赞,奈何贺佑年小,也不知他能否听懂父皇的褒奖,只会仰着一张小脸,边淌口水边兴奋地叫着“耶耶!耶耶!”
丑儿是复兴七年的冬季出生,刚满周岁未久,与迟儿不同的是,丑儿模样生得更像十一娘,眉眼更显清秀,导致贺烨刚刚从保姆尚宫手里接过他时,几疑真得了个小公主,兴奋得抱着孩子便一蹦三尺高,后来确定丑儿竟又是个皇子,虽说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宠爱不减。
两年前十一娘确定有喜时,对于诗文大有长进的皇帝陛下便盘算出好些美好的字眼,小名大名各列老厚一沓纸,没想无一能用得上,只“丑儿”这个小名,却也不是随手拈来。
丑儿生得美,但出生以来常常啼哭,就连莹阳真人都说是小皇子尊贵,且又生得秀美,太过娇贵,需要取个丑俗的小名镇一镇邪灵纠扰,方能佑得平安,贺烨为此竟亲自带着丑儿去了一趟邙山,求凌虚天师择定了小名。
丑与美意思相反,凌虚天师又占卜得,丑时乃小皇子的吉时。
丑儿出生后,迟儿与长安这两孩子比父母大人还要兴奋,小姐姐长安固然是把丑儿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迟儿更是早早盘算好要亲自教习弟弟骑射,动手做了一套弓箭,当作丑儿的周岁礼。
而丑儿最最喜欢的人,也是兄长,第一声“耶耶”,竟然是冲着迟儿喊出。
也就是最近,才学会了喊“阿兄”,把父亲与兄长的称谓区别开来,为此长安尤其黯然神伤,因为丑儿已经学会了“耶耶”,学会了“娘娘”,学会了“阿兄”,唯独还不会喊她“阿姐”。
不过丑儿也是喜欢长安的,只称谓与十一娘一样,都是“娘娘”。
另外,还有一个被丑儿称作“娘娘”的人,居然是贺湛。
对此贺侍郎表示分外抵触,只当每回一板面孔,必定会遭到莹阳真人以及十一娘的两双怒视,贺湛于是更加忧怨,长安在边上目睹,眉开眼笑,便不那么在意丑儿迟迟未学会“阿姐”两字了。
待到十一娘回到蓬莱殿时,日已西沉,暮色四合,丑儿已经在皇帝陛下怀里睡着了,而皇帝陛下的脸上,沾染一个小小的指印,形容颇有几分狼狈。
但十一娘这时笑不出来。
她示意保姆尚宫接过丑儿,心不在焉取出锦帕,在贺烨脸上轻拭几下,这个过程一声未曾言语。
贺烨便问:“用过晚膳没?”
“确无胃口。”
“六姐病情仍然未有好转?”
十一娘长叹一声:“上元节时,只是因为受凉,病症并不算重,却不知为何缠绵不好,今日我询问了田奉御,他说……婷姐姐是因为心疾,病症非药石能解。”
三年之前,贺烨决意遣散后宫,是由齐嫔、嘉程挑头提出请辞,多少才人,莫说侍寝,与天子这间便连对话都无有一句,又见朝廷百官都不阻止,彻底心灰意冷,如江才人等等,不愿孤寂一身,俱都求返,贺烨恩准,许她们婚嫁自由。
可仍有一部分人,家族隶属太后党,父祖不乏已被清算,就算皇室赐婚,可没有娘家依凭,终究忧心将来,故而宁愿终身不嫁,留在宫廷至少不愁衣食,寂寞虽寂寞,独自却也安宁自在。
十一娘念及她们并没有行恶,身为女子,无依无靠也的确可怜,依次问询,有的看破红尘宁愿出家,便准她们寄身佛庙抑或道观;有的如那灵药一般,宁肯迁居离宫,但求安稳渡日,十一娘也依愿安置,更少数的人,自愿降为女官,便留在了尚宫局。
婷而打算迁居离宫。
但十一娘将婷而留了下来。
婷而早已断绝婚姻之想,但她本与弟弟柳谦相依为命,自潜邸时,又一直辅佐十一娘,这么多年过去,同甘共苦经受不少磨难,甚至险些被韦海池毒害而失性命,十一娘早已将婷而视同手足。
如果婷而愿意归返京兆柳,抑或是和弟弟柳谦生活,十一娘不会强留,因为她知道,婷而依然会受到照顾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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