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深宫大院里的夜色,总是格外渗人,一轮残月悬在天上,红墙高筑,将广阔的天空划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墨色的夜,像是一块没有经过雕琢的砚台。
乌云浓厚,看不见一点星光。
应小檀的床前,几个千金科颇有建树的太医围立着低声交谈,赫连恪与四王仍然同处一室,沉默地等待着他们商议出一个结果。
赫连恪与四王心知肚明,此刻他二人势均力敌,任谁都有问鼎帝位的可能。四王不用说了,之前种种,已是水到渠成。而赫连恪手里藏得底牌多,四王的路又是他一手铺就的,四王忌惮他,比昔日忌惮太子更盛。
此刻这两人若是分开,免不得都要动用所有力量来为自己谋划。
哪怕只是一夜,也足够这两个人把眼下的局势重新翻盘。
唯有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勉强可以维持着一种平衡的现状。
他两个人彼此都了解对方,也都不太想打破眼下的状态,去求一个你死我活。四王感激赫连恪远胜过一时对他的警惕,更明白赫连恪对皇权从无野心。
可四王拿不准,赫连恪对应小檀究竟有多在意,会不会在意到为一个女人去争这江山皇位。
“王爷。”那边太医商议罢了,以资历最老的一个出面,向赫连恪与四王行了个礼,“侧妃确实是有孕在身了,因为胎儿康健,母体底子还算不错,是以颠簸至今,仍然可以摸出平稳明显的脉象来。”
赫连恪脑子里纷繁的念头都被他自己挥了出去,甚至平心静气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此就好,那侧妃的伤呢?可曾于胎儿有碍?”
“伤口本身无碍,只是有两件事,老臣还需如实禀报王爷,其一,侧妃失血过多,眼下该好好益气补血,安心静养,不宜挪动,其二,既已怀胎,便不宜再于伤口用药了,倘或用药,损伤胎儿,恐怕会有不祥之象……但、但不用药,侧妃的嗓子……”
四王闻言不由蹙眉,下意识地去看赫连恪的反应……不宜挪动,那就是暂且要住在宫里,而她和她的孩子,三哥他……会怎么取舍?
“本王知道了。”赫连恪很是冷静,神色泰然,仿佛没有半点犹豫为难,四王瞧着稀罕,却也不好搭话,只是接口客套了一句,“有劳几位大人了。”
太医们拱手道是不敢,见两位王爷都不再多言吩咐,便行礼退了下去。直到出了眷福宫,适才出面答话的太医道:“几位且慢……侧妃这里,咱们还是留两个人,轮值伺候着才好。”
他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三王四王,都是有可能成为新帝的人选……若是四王也就罢了,但如果是三王,慢待了这位街头巷尾都知晓的汉人侧妃,他们少不了要得罪人。
众人纷纷附和了几句,交头商量了一番,留下了两个妥善人方离开。
殿中。
四王仍然与赫连恪相对而坐,只是他已经没有一开始的宁静,比起赫连恪的从容,不免有些焦躁。
小檀的事,三哥会怎么选?帝位,他究竟想不想要?
赫连恪看起来太沉得住气,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发慌!
半晌,赫连恪朝四王微微一笑,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刺探,他道:“四弟看起来有些乏了,若是坐不住,便先回府休息吧。”
回府?
天知道他回去了还能不能再进宫来!
四王强压着燥意回之一笑,“小嫂嫂还没醒,我怎么敢走?三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赫连恪自是听懂了四王的一语双关,他不动声色,一边摩挲着圈椅的扶手,一边打量四王的神色。
从小跟着他的弟弟,已经长大了。
只消他此刻稍稍退步,四王便可成为九五之尊,再无顾忌。
赫连恪敲了敲椅扶,“四弟,你和三哥交个实在话,对小檀,你是想捏本王一个把柄在手,还是你当真……想要她?”
四王一怔,脱口道:“三哥,我没……”
“四弟。”赫连恪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眼皮子掀了掀,最后还是没去看四王,犹自盯着殿里的一座盆景儿。“这里,是曼妃昔日住过的地方,你派人把小檀送到这里,是想像父皇待曼妃一样待她一辈子?然后宠冠六宫?”
四王没吱声。
先帝如何待曼妃暂且不说,单看曼妃最后拼着一死也要杀了父皇,便知她于父皇,是无心的。
没有爱,相反,大抵是恨到骨子里了吧?
赫连恪知四王睿智,不会听不懂他的暗示,当下喟然一声,“四弟,我倒宁愿你是为了控制我,来日你是君王,身家性命,我予取予求,唯独小檀,恕哥哥没法拱手相让。”
他言辞坚定,把所有四王能说的、想说的,统统堵了回去。
既不能让,那就只剩下一条夺的路了。
夺一个女人,势必还要夺这个天下。
四王随之长叹,拇指曲起,他以指节抵住了额心,“三哥……我没想过要与你为敌。”
赫连恪面无表情,一派镇定,“本王亦然,四弟,如今选择权依然在你手上。”
“你容我想一想,三哥,你容我想一想……”
赫连恪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如今局势,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四弟眷恋江山,不敢也不舍得为了应小檀,放弃如今功绩,重新打拼。四弟爱的是皇权天下,美人于他无非是锦上添花。
可他不一样。
她是他想要的家,手中的权力,反而才是命运的点缀。
赫连恪站起身,淡然地拂了拂袖口,“那四弟在此慢慢想,本王进去看看侧妃。”
他开始打官腔,兄弟情谊,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四王被他噎得一怔,只能看着赫连恪的身影绕过大理石的屏风,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外殿。
赫连恪进去的时候,便发现应小檀已经醒了,适才太医折腾得久,她的意识便开始渐渐复苏,虽没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但还是分辨出了赫连恪的声音。
他来了。
应小檀头微微歪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赫连恪一步步向她走近。
“小檀。”他看出她醒了,当即便舒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上,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他伸手去摸她颈间重新包扎过的纱布,轻柔地抚了抚,慨然道:“怎么对自己总是下这么狠的心?”
他虽是问话,却并不指望应小檀回答,收回了手,赫连恪立刻就接上了自己的话,“这儿是眷福宫,先头的曼妃刺杀父皇,已经就地格杀了,我知道你们原先有交情,命人留了她全尸,来日怎样处置,咱们慢慢商量……这一次,我没能陪你在庄子上,便是回邺京料理父皇的身后事了,邺京城整个封住了,本王不敢轻易派人出去,怕反倒害了你。谁想太子最后还是盯上了你和康康……是本王想谬了。”
赫连恪犹自交代前因后果,引得应小檀一时也分不出心思来询问他贤妃的话。
听他这么说,她便比了口型,康康。
赫连恪微微笑了下,“救下来立时送回府里了,你若想见,明日一早本王命人送他进宫。康康是个胆大的,一点事也没有,倒有点本王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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