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朱宗吉对汪孚林说,张居正积劳成疾,但那只是埋怨这位首辅事必躬亲的性子,毕竟张居正素来身体底子尚可,三四日下来已经恢复了许多。因而,有冯保这个盟友,外间发生的事情他即便不说了若指掌,却也不会错过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这么一档子事。此时此刻,见汪孚林竟然又要撂挑子,他经历过一次,因而只是眉头一挑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今日我召见了王继光,直截了当问他,一个出身黄县,从来没有去过东南的新进士,是从哪听到的孟芳那些劣迹。毕竟,他那奏疏上罗列的不是一条两条,而是整整七条罪状。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无可奉告。”
听汪孚林说到这里,就连张敬修和张懋修都忍不住有些嘀咕了。若只是为了这个,汪孚林就要闹辞职,这也未免太过小气了吧?可兄弟两人偷瞧父亲张居正时,却发现父亲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也知道,身为监察御史,并不是说一定要到过某地,又或者在某地当过官,方才能够弹劾某地的官员,倘若王继光是要弹劾其他人,我才懒得管,反正科道言官要喷谁,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可孟芳却不一样。首辅大人,我不怕说一句实话,我此次回京之前经过南京的时候,和徽州老家几位商人见过,他们哭诉孟芳给他们在生意场上使绊子。我那时候劝解过后暂且摁下了此事,可就在前几日有人来见我,却是送上了孟芳一堆罪状!”
“要是别人,我自然立时就上书弹劾了,但这毕竟涉及到的是私怨,我原本的打算是私底下找个机会上呈首辅大人。可就在那天首辅大人召见我之前,我正好在案头一条一条罗列这些罪状,听到消息把那张纸一揉丢进纸篓就匆匆出了门。可短短两天后,王继光就上了和我罗列出来的这七条一模一样的奏疏弹劾孟芳,总不成这是巧合吧?我召他诘问,是想看看他是否有一丝一毫愧疚之心,没想到我终究还是识人不明。”
看到一旁的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满脸的震惊,汪孚林这才看了一眼面色已然沉下来的张居正,一字一句地说道:“毕竟松明山汪氏也算是徽商之中颇有名望的门户,南京那两家和孟芳有龃龉的产业当中,也有我父亲的份子。既然有利益之争,我又是广东道掌道御史,如今广东道下辖的新试职御史却上了弹章,在有些人看来,不是我指使的,也是我指使的!既如此,我这个掌道御史反正说不清楚,若再不知进退,岂不是惹人笑话?”
说到这里,汪孚林直接一揖到地:“还请首辅大人放我一马,我这种太会引人仇恨的家伙,都察院实在是不大适合继续待下去!”
尽管张居正处置游七的时候,只是以他私纳外室,交接官员的罪名,但徐爵既然点出了游七和张四维王崇古有涉,张居正自然暗中知会了刘守有带着锦衣卫去查,很快就查出,当初汪孚林之所以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便是游七在后头兴风作浪,甚至他还发现,李太后的弟弟李文贵在游七身边安了个外室,那外室竟然也有从旁撺掇的迹象,虽说事后李文贵被狠打了一顿,武清伯亲自登门,虽没说李文贵和汪孚林有什么仇,但他猜也猜得到!
这泥瓦匠的儿子还会是什么德行?既然不能继承爵位,就想可劲捞钱呗!
不管如何,对汪孚林这太会引人仇恨这几个字的形容,他觉得非常贴切。他堂堂首辅引人仇恨也就罢了,汪孚林这小小一个监察御史,这么招人恨也实在是不容易!
但是,相对于汪孚林的请辞,他更在意的,是自己已经清洗过两次科道,此次更是不惜把一群新进士给填补到了都察院试职御史,可仍旧有人为了求名而不择手段。他踌躇片刻,就对张敬修和张懋修点了点头,见两人手忙脚乱把躬身不起的汪孚林给拉了起来,他就开口说道:“要说此次都察院各道都进了新人,唯有你广东道最多,而你这个掌道御史如何尽职尽责,却也是有目共睹。然则各人心性不同,就算有人急功近利,却也和你无关。”
“但是……”
这时候,就连张懋修也品出了滋味来,立刻帮腔道:“世卿,爹往日见人我不知道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肯定没人像你这样特地上门请辞的。又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你被急功近利邀名的人钻了空子而已。”
张敬修也开口说道:“就是三弟说的这个道理,你这要一请辞,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王继光这种人,你以后死死盯着就是了。”
张居正见汪孚林默不作声,正寻思汪孚林难不成是想要把那王继光踢出都察院,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却有人通报,说是冯保代李太后来探病了。这下子,谁也顾不上汪孚林了,等到张居正在屋子里见了冯保时,张敬修和张懋修这才发现,汪孚林不知何时竟是趁乱走了人。一想到这位很有可能回家就去写奏疏请辞,两人对视了一眼,最终张敬修就看向了张懋修。
“三弟,你说话做事比我圆滑,你去一趟汪家,再劝劝汪孚林,千万别做什么上书请辞的傻事,我去爹那看看。”
对于这么一个任务,张懋修虽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而出了大纱帽胡同的汪孚林,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虽说是王继光而不是自己上书弹劾的孟芳,但人是他广东道的,王继光那德行,等闲自然不会攀咬他,可万一把他给卖了呢?与其让人到时候怀疑是他故意把东西丢在案头,引来了如今这轩然大波,还不如他先做出义愤填膺的架势,先把事情揭出来再说!至于张居正和冯保能信多少,那就不是他能够保证的事,毕竟,又不是他故意引王继光偷窥的,这完全是一次偶然事件。
只不过,借此请辞却不是一个姿态,而是他真打算做的。有些人那是心心念念要进科道,他却是恨不得早点抽身出来,如今这个机会可谓非常难得。所以,出了张府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回转都察院。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不少御史都开始回家,但他知道左都御史陈瓒老爷子却不是准点下班的人,此刻匆匆来到正堂时,果然发现人还在,可行礼过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这位老爷子抢在了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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