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心里咯噔一下,见张居正看向自己,他便愕然说道:“伯父难道知道我在这里?”
张居正哂然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扶手,淡淡地说道:“既然是你伯父的信,你去取来念给我听听。”
尽管一切都是早就计算好的,可真正在这节骨眼上,汪孚林还是有些迟疑地出去到了门边,开门从张嗣修手中接过信之后,仿佛没看到这位张二公子那显然听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后变得极其精彩的表情,复又掩上门转身回来,看了张居正一眼,这才认命地自己到书桌旁边拿裁纸刀裁开信封,拿出了信笺。只扫了一眼,面对那已经预料到的内容,他就苦笑道:“首辅大人,我还是不念了。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居正一听此言,就知道汪道昆的信上绝对没写什么让自己高兴的东西,当下便没好气地喝道:“念!”
果然,当汪孚林干巴巴地读完信,张居正听到汪道昆劝自己立刻奔丧回家,料理完丧事,安葬了老父后,如若可能,应完丧以全孝道,如若朝中事务确实离不开,再答应夺情不迟,他立刻就眉头倒竖了起来,看似虚弱的人,声音却变得高亢。
“不过是宋儒迂腐之言,如何便奉作金科玉律?我虽非身任金革之事,然则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不啻于一场大战,我一退便是溃如山倒!口口声声纲常,难道我还会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不知道,历经嘉靖年间连场败战,再加上东南抗倭,朝野多少积弊,国库还有多少底子?”
汪孚林一听这话,就知道如这样直接写信过来劝谏的,汪道昆估摸着还是第一个,因此张居正只是气恼,还没上升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故而,他就小声说道:“首辅大人还请暂且息怒……”
“你是想让我别把这封信放在心上?”
见张居正口气显然有些冷峻,汪孚林便苦笑道:“不,有一便有二,我只恐伯父私劝不成,便要动真格。他虽是名士习气,却也在战场上磨砺出了固执傲骨,如今只是私信也就罢了,我就怕他一头准备了私信,一头却还准备了奏疏。首辅大人可否容我回去劝他?”
张居正一想汪道昆的性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还真可能如此。可是,对于汪孚林要揽这件事上身,他又觉得不大稳妥:“听说你这几个月来再也没有踏进过汪府家门半步,现在你觉得劝得住他?”
“劝得住,那当然最好,可如若劝不住,他一定要一意孤行……”汪孚林顿了一顿,随即认真地说,“那么,我不得不以利害动之,劝谏他引疾归乡。事实上,自从谭公辞世之后,伯父和他多年同僚,精神一直都不大好,回乡安养两年,合适的时候再出山,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候,张居正当然能够明白。汪道昆在廷推之后和汪孚林伯侄反目,他也看得出来汪道昆的精气神确实显得差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要引疾归乡的地步。可汪孚林这么说,却无疑表明,真要和汪道昆分道扬镳了。
要知道,张四维当初告发王崇古,张居正心中已经动了把王崇古从兵部尚书之位上拿下来的打算,那么这一次汪孚林一口气弹劾了四个人,科道群起而攻王崇古,对他来说,拿下王崇古可说是已经不费吹灰之力。而汪孚林还弹劾了吕调阳和张四维,无疑则把这两个在阁的阁老和他一样,推到了某种风口浪尖。尽管相比夺情,那两件事也许是小事,可小纰漏也是纰漏!
哪怕他明知道汪孚林从前到后这些举动,也许是在投机,但身为首辅,他很欣赏这样完全有利于自己的投机。因为他要的便是旗帜鲜明的追随者!
更何况汪孚林还愿意断绝一个身为兵部侍郎的靠山?
想想嘉靖二十六年同年党,如今正遍布朝野,但如王世贞和汪道昆这样的,却始终更浮于言事,却不精于做事,张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汪孚林道:“也罢,你若要去就去,别到时候又被你伯父赶出门来!”
“伯父日后总会知道的,我是为了他着想。”汪孚林躬身行过礼,随即拿着手中那封信道,“这信,就让我送还伯父如何?首辅大人总不想答书和他论理吧?”
“带走带走!”
“首辅大人就不怕伯父的信上写的不是这些,我刚刚全都是信口开河?”
张居正被汪孚林这笑眯眯的一句反问给问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斥道:“你虽和你伯父道不同,却没忘了给你叔父谋一个浙江好缺,那是仅次于留在两京之外,最好的县令职位之一,难不成还会在背后故意给你伯父穿小鞋?我要真是如此识人不明,还如何当这个首辅?快走,如果让我听见你在外头吹嘘说这会儿见了我,别怪我不客气!”
“自是不会让首辅难做人。”汪孚林笑着袖了信笺,随即拱手长揖道,“那下官就此告退。”
到这时候才知道自称下官?
张居正看着汪孚林打起门帘出去,外间传来了低低的话语声,显见是张嗣修正在与其说话。他一向管教儿子们极严,历来除却交情很好的同年和同僚之外,旁人根本别想见到他这些儿子,之所以放纵汪孚林与兄弟几个相交,不止因为汪孚林和张敬修的偶遇,也因为和他们相交一贯表现自如,丝毫没有和相府公子相处的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又或者高谈阔论。和这么一个读过书,走过天下,当过官,胸中有沟壑的朋友交往,对张敬修他们大有好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帘外又传来了张嗣修的声音:“父亲,刚刚世卿走时,又提到一件事,我能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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