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张小卡片,以及一个小巧精致的、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淘汰了的老式硬盘。
白色的卡片上,用黑色的墨水写下的字体迹修长隽秀,点画圆融,透着些许温软之气,可仔细看去,却又能够从中看出些许坚韧来。在这个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握笔的方式的年代,有着这样一手好字,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而更为难得的,是林天纵曾经见过这样的字。
林天纵清楚地记得,卫成泽在和他抱怨因为自己的病情,不能随意地外出走动,只能挑一些室内的活动来排遣时间的时候所说的话,而在那段话之后,贴上的照片上,就有着和眼前的卡片上,十分相似的字迹。
哪怕不将两者的字迹放在一起对比,林天纵也能看得出来,它们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愣愣地盯着那短短的一行字看了半晌,林天纵忽地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他脸上浮现出的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对不起,谢谢你。
沾着黑色墨水的笔尖在白色的纸张上划下痕迹,深深地印刻入林天纵的眼底。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卫成泽或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在他无意之间透露了自己身边的情况的时候——又或许更早。
在隐瞒了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林天纵自然不可能和卫成泽说起过自己的所在地,更不可能告诉对方自己的地址,可曾经两人都还在游戏中的时候,他却是说过这件事的。
卫成泽从来都是个敏锐的人,总是能够从一些微小的细节,就推测出事情的全貌——如果不是这样,卫成泽又怎么可能,每次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他的话语呢?而他,却从来都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卫成泽的心中依旧在意他,依旧放不下他——这本该是让林天纵感到高兴的事情,可拿着这张小小的卡片,那毫无来由的不安,却在林天纵的心中,一点点地蔓延了开来。
就如同原本连花苞都未曾长出的植物,有一天忽地开满了胜放的花朵,太过突然与反常的事情,只会让人生出疑惑与惊慌来。
按捺下心里想要立即联系卫成泽的冲动,林天纵将目光移到了包裹中的另一个东西上面。
如今这种需要插-入硬件当中才能读取的硬盘,已经没有多少人在用了,但毫无疑问的,比起那些能够随时从网络上读取信息的东西来,这玩意儿能够起到的保密效果,显然会更强一些。只是不知道,需要让卫成泽用这种方式来传递的信息,究竟是什么。
花费了不少的力气,才终于找到了能够读取这老式硬盘的配置,林天纵看着那其中繁复的程序代码,林天纵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在大约一个月之前,因为核心光脑被入侵,程序被篡改,所有与之相连的登陆端口都被强制关闭,那人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的网络,被突兀地从生活中抹去——政-府花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才成功地修复这个问题,可作出这件事的人,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我快死了。”林天纵忽然想起了那天卫成泽所说的话,“所以,我要去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在那之后,卫成泽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就好像那只不过是他随口一提的、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看着眼前屏幕上的这个程序,林天纵的心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
“我曾经喜欢过两个人。”卫成泽这么对他说过。
“在第一个人的心里,我是个可以用数据替代的存在,而第二个……”
“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林天纵是卫成泽口中的第二人,而那个让张成瑞认定了卫成泽就是个喜欢玩弄人的感情的第一人,却用虚拟的数据,建立了一个理想的“卫成泽”,沉浸在那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境当中。
“这个世界……是用数据,就能够代替的吗?”林天纵看不到卫成泽说这句话的时候的表情,却也能想象出他眼中迷茫的神色,“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
“明明在那虚假的世界中产生的感情是真实的,可他却不愿意将它带到现实当中去。”
“所谓的真实……就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林天纵无法回答卫成泽的问题,但只要想到当初卫成泽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用那样一种方式,来表示对他的诀别,他的心脏就忍不住抽疼起来。
卫成泽究竟有多爱那些由数据构建而成的数据,林天纵的心里十分清楚,即便是现在,对方在说起自己的工作时,脸上那掩饰不住的骄傲与满足的神情,在他的脑海中,也依旧无比清晰。可正因为如此,林天纵也更能明白,能让卫成泽做出试图毁灭这个世界的举动来的悲伤与痛苦,究竟有多么深沉。
看着屏幕上那些排列着的符号,林天纵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他竟然会以为,卫成泽是那种会因为死期将近,而被悲伤与绝望所笼罩的人——明明这个人隐藏在温柔之下的坚韧,他早就已经了解了,不是吗?
哪怕只是在虚拟的世界当中,那个人的真实,也依旧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心口猛地疼了起来,林天纵莫名的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哪怕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可对于这件事的调查,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别说是找出幕后的始作俑者了,那些所谓的精英,就连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种事情的,都毫无头绪。
既然如此——为什么卫成泽要在这个时候,将这个东西,送到他的手上呢?
胸口仿佛被巨石给压住了似的,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林天纵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将心中的慌乱给压下去,可他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发出的通话申请久久地得不到回应,最后切换成冰冷的提示音,林天纵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冰凉了下去,但他却像是不愿意承认什么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向那个人提出通话的请求。可每一次,回应他的,都只有那机械合成的、毫无感情的声音,甜美而寒凉。
听着耳边那一遍遍重复的声音,林天纵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请求通话的对象,换成了车白前。
这一次,他没有等太久,对方就接受了请求,可听到车白前的声音从另一端穿过来,林天纵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他……在害怕。
害怕从车白前的口中,听到自己不希望听到的消息,也害怕车白前甚至连那个消息,都不愿意告诉他。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车白前沉默了一阵子,才带着些许试探开口:“是……林先生吗?”
会在这种时候找他,却又不出声的人,他所能想到的人,也就只有林天纵一个了。
“……嗯,”好半晌,林天纵才应了一声,“是我。”可说完之后,他却又沉默了下去。
——他该说什么?“卫成泽是不是还活着?”
光是想一想,林天纵的心脏就如同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一样,疼得他无法呼吸。
或许是猜到了林天纵的想法,车白前并没有说些诸如“找我有什么事吗”之类的废话,而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用那听起来平静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语气问道:“卫先生的葬礼,你要来参加吗?”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地炸开了一样,林天纵的脑中甚至出现了几分钟的空白,就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失去了。
明明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可听到这句话从车白前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林天纵却依旧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仿若身处一场噩梦当中,在心底不停地默念着快醒来。
林天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完车白前的话,又是怎样记下了卫成泽葬礼的时间与地址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那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过的社交软件,一遍遍地翻看着那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对话。
分明他才是那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可那些记录中,占了更多篇幅的,却是他的信息。
看着那大段大段的文字,林天纵有些回想不起来,在屏幕上打出这些文字的时候,他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唯一记得的,却是在得到卫成泽的回复时,那仿佛浸泡在温水当中的舒适与和暖。
林天纵忽然有点想笑,他当初明明是抱着陪伴卫成泽的目的,才做出了这种自己平日里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可到头来,得到救赎的,却也是他自己。
哪怕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那个人也依旧如同阳光一样,给人以温暖与光明。
那个早已经被时代所淘汰的硬盘就放在手边,带着周围的环境有着格格不入的古老气息。林天纵看着那个硬盘,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发愣。
张成瑞来找过林天纵一次,脸上是知晓真相后的复杂神色。他或许还说了些什么,可林天纵却没有听清,更没有记住——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林天纵最后还是没有去卫成泽的葬礼,并不是因为什么胆怯之类的原因,而是——不想在明面上和卫成泽有什么联系。
哪怕现在那些人还没有追查到卫成泽的身上,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调查清楚,卫成泽所做的事情,自然也会被公之于众,而林天纵,并不希望自己因此而受到牵连。
将那古旧的硬盘握在手心,林天纵垂下眼,嘴边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开辟出的道路,我又怎么可能,任由它就这样被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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