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从青山练兵场回到神田后就一直埋头于退学事务的安排,其实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教育会的人已经到了横滨,从招商局包来的几艘邮轮也已经开到了长崎,三日之后邮轮就会抵达横滨。
林獬和于右任还看不到留学生有大规模退学的迹象,但杨锐已经这样安排,他们在质疑无效之下也只有服从。等杨锐离开房间,于右任问向林獬,“白水先生,先生这是怎么了?”
林獬没有说话,他妹妹林素宗倒是笑了,“还能怎么样,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你……”林獬怒视着妹妹。杨锐喜欢一个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之事是林素宗最先发现的,天津过来的几个人在林獬的帮助下才安顿下来,而白茹的观察手陈小妞对于爱情的向往和天真的本性,让照顾她们的林素宗了解了不少东西,她其实对于那个沉静而神秘的男子有着莫名的好感,只是她没有机会去做什么。
“我……”林素宗被哥哥一瞪眼就吓的出门去了,她这边一走,一个学生就跑了进来,急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星台死了。”
“什么!”林獬和于右任都惊叫起来。“真的?”
“真的!在大森那边的海面被发现的。”朱剑喘着气,他也是刚刚从留学生会馆那边得来的消息。为了尽快告知报社,这一路他都是跑过来的。
林獬听闻这是真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久久才叹道,“真是天忌英才啊!天忌英才啊!”
旁边于右任也是难过,在复兴会成立之前,章太炎、邹容、陈天华的分量都不小。革命最重要的不是军火,而是思想,特别是在一个久久禁锢的屋子里。把所有人喊醒才是最重要的,不挣脱满清的愚民之术、行为不逾越那一套三纲五常,那革命决不可能发展到今天如此蓬勃之境地。
“去告诉先生吧。”于右任久久不语,最后想到这事情杨锐必须知道。就让朱剑去告诉杨锐。朱剑静静的走到杨锐的房间,道:“先生,陈星台君死了。”
其实杨锐早就听到了他们的惊呼,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跳忽然停了几下,手上写着字的钢笔笔端也被他用力折弯了,听到朱剑的话语,杨锐没有抬头,只是轻轻道说道,“我知道了。”
也许是杨锐说的太轻。也许是杨锐的沉静让朱剑以为他没有听到。他又大了一些声音,再道:“先生,陈星台君死了。”
“我!知道了!”这一次杨锐却是暴怒,一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巨响似乎整个房子都能听见。
陈广寿知道今天杨锐的心情极差。赶忙上前对着朱剑道:“先生知道了,他对此很伤心。你先回去吧。”
朱剑还以为杨锐是气的,一点也没有委屈,反而带着泪对着杨锐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回去了。
杨锐脸上狰笑,只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讽刺一般,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陈天华、陈星台这几个字。不过就在他讨厌的时候。林獬和于右任上来。
“竟成,星台死了,我们应该要出期号外。”文人相憎,但志士相惜,在完全的了解陈天华之死后,林獬准备出一期号外。想把陈天华的生平诸事都记录下来,让大家纪念陈天华。而于右任,则准备大肆的召开集会,号召全体留学生陈天华学习,以身许国。离开日本。
“白水兄,我很累了。这些事情就你和右任去办吧。”说到这里,杨锐忽然转身从行李夹子里取出一叠字钱交到林獬手上,又道:“这些钱帮我交给他的父母吧。”
林獬看着这一叠子钱,感觉有数千元,不知道这么多钱交过去是不是妥当,他正想说话,陈广寿在旁轻声的道:“白水先生,先生心情很不好。这些事情还是拜托你们办一下吧。”
林獬看着满脸愁容的杨锐,再看看手中的钱,点点头带着于右任去了。他下去之后,就立即发动所有编辑和学生去收集陈天华的生平事迹。翌日的清晨,关于陈天华蹈海自杀的号外就发到了每一个留学生的手上。号外之上陈天华笑容盈盈,但全体留学生却悲愤不已。很快,12月10日,留学生会馆、锦辉馆、富士见等集会场所就聚集满了黑衣白花的留学生。东亚同文学院、弘文学院、经纬学堂、早稻田大学、大成学校、成城学校、振武学校、东斌学校、东亚实业学校、法政大学、明治大学、岩仓铁道学校、东京帝国大学、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外国语学校、东亚商业学校、东京实践女子学校、女子美术学校、共立女子学校、高等女子实修学校、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等三十多个学校的代表上台讲演,声泪俱下的号召全体留学生退学,当日下午,留学生会馆的骨干就商议出了归国办法和善后办法共十三条。办法在第二日便印发各校,一些不在东京的学校则由留学生会出资,拍去电报,通知外地留学生退学。
12月13日晨,第一批一千五百名留学生全部在留学生会馆集结,然后集体步行前往东京新桥火车站,搭乘火车前往横滨坐船回国,因为火车车次有限,更多的学生等到半夜才抵达横滨,不过中国教育会早在横滨准备好了一切,后到的学生立马上船安顿,乘坐招商局邮轮回国。面对此种情况,日本各界都认为绝对不能对清国留学生妥协,朝日新闻更在12月14日发表针锋相对的评论:“……要回去的,随便他们回去,别让他们在这里无力取闹,这种学生,就算我们有心培养他,也死白费心计……”
中华时报次日就发表社论《别了,东京!》还以颜色:“……某报章说中国留学生有放纵卑劣之性情,但陈星台君以死为此辩之——中国当有为国奉公之人!某报章又说留学生无理取闹,但留学生行至有礼、秋毫无犯,为了不破坏日本之邮轮。只好搭乘本国之邮轮回国!
自甲午海战起,日人辱我留学生之举处处可见,便连独自上街幼童都蔑呼其为‘豚尾奴’,其他如车夫、店员、厨师、下女等等社会各界人士。俱辱我留学生多矣!忆及一千多年前日本之遣隋使、遣唐使,中国都是以礼相待,不敢有丝毫怠慢侮辱,而今日日本之社会,对留学生之侮辱随处可见,古今相比,可见其国之品格、其族之道德。
中国留学生来日目的虽然不一,或为求学、或为做官,但对日本从无不敬之意,今取缔规则出台。背后不无政治之因素。实不想日本号称礼仪之邦、文明之国,也会行此勾当,着实让众留学生胆寒不已!
今日,我留学生为求一自由之地安心读书而退学!今日,我留学生为存一颗炙热却无处可燃的爱国心而退学!今日。我留学生收拾最后之尊严,登上归国之邮轮,然后转身挥挥手道:‘别了,东京!’”
所有的日本报章都对留学生返国不屑一评,但接连两次大规模留学生集体回国之后,日本人开始有所震动,他们发现留学生退学不是像之前那样、几人、十几人、几十人的零星回国。而是有组织的大批回国,按照现在的速度,一个月之内,全国一万四千名留学生将全部走光。如果这些留学生走光,那么日本每年将损失五百多万元收入,更重要的是。一旦留学生走光,那么教育中国这一代人,影响中国下一代国策的计划将全部落空。
在日本人暗惊留学生退学之猛的同时,同盟会诸人仍对陈天华的自杀悲愤不已,特别是原华兴会诸人。如田桐、宋教仁、胡瑛等诸人更是义愤填胸,急嚷着要求全体留学生退学。不过在12月17日上午的退学组织会上,事情又有了些变化。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召集大家开会的程家柽最先挑头,他看了胡汉民和汪兆铭一眼,然后就不言语了。其实他是不好直接出面发言,陈天华死的第二天他就在朝日新闻上撰文,提议全体留学生退学,现在忽然转变成不支持退学,大家一定会说他出尔反尔。
“是很奇怪。”胡汉民接过话头,开始深入起来,“星台出事是八号,可十三号招商局的邮轮就到了横滨,照算日子,那应该是在六七号的时候就出了沪上,要不然这么早到不了东京。”
“是啊!这里面一定有清廷的在捣鬼……”汪兆铭最后接上,但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胡瑛一巴掌打散了,只听这个如受伤的野兽的人怒喊道:“你们这是什么话!之前说要组织罢课抗议的是你们,说退学的又是你们!现在却说有诡计的又是你们!当初……”胡瑛说到到忽然抽泣起来,他用手指着汪兆铭几个,“……当初星台就不同意罢课,就是你们非要罢课……你们不罢课,星台就……你们……”胡瑛说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胡瑛的哭声让会议停了下来,见场面不利,程家柽只好陪着他也呜呜的哭了出来,“呜呜……星台,你怎么就想不开啊……”他一哭其他诸人也开始掉泪。
哭诉一会,见大家的情绪有点回转,程家柽又道:“同志们,星台的遗言是要我们‘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我们不能让大家退学啊,一旦退学,那大家的学业就毁于一旦啊!”
“按照日本之学术水平,这学有也没什么好上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程家柽转着头找了起来,他记得他特意没有通知秋瑾来开会的。
“我在这里!”那个女生又道,程家柽这才看见一个年轻的女生坐在最门口的位置,短发和黑色学生装使得她极不显眼,“我叫杜雯,直隶保定人,就是前天入会的。”
听到是一个新会员,何香凝道:“杜妹妹,你刚来还不懂。罢课不罢课,退学不退学,执行部会有定论,我们作为会员执行就好。”
“呵呵,这位姐姐,我们罢课是为了吸收更多的会员入会,退学也是如此。陈星台君为国而死。我们难道就不该为国而退学?我来日本三年,日人辱我留学生处处可见,以前为了学业还忍辱负重,可现在观中华时报各国学术之对比。才知道……”
杜雯一说中华时报就惹火了几个人,不过最先说话的是朱执信,“这位同志,会中已经通报过,复兴会的一切报刊我们都不能信,更不能看。”
朱执信是广东番禺人,白话夹杂在官话,难以让听懂,判事长邓家彦道:“复兴会一直在鼓动留学生退学,这是向清廷投诚之举。更是要断我同盟会之生路。我们一定要阻止留学生退学,让大家都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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