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柽最近和宋教仁矛盾最恶劣,因为前几月宋教仁不站在同盟会立场,而是和袁世凯走一道,背叛革命不是要点,背叛孙汶才是关键。他说宋教仁人人得而诛之的时候,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几里外湖广会馆内的宋教仁连打几个喷嚏,让他不得不停止讲演,掏出手绢擦拭之后,才接着对台下的几百个党员喊道,“临时国会已经制定了临时宪法和选举法,这就打好了基础。谁当总理决定不了中国的命运,政党政治才是根本!总理不过是一个虚伪而已,只要我们的政党在大选中获胜,政党内阁得以组成,先生们,总理不过是个摆设、是个象征,阿猫阿狗,谁干也无所谓!因此,我们要毁党造党,将原先那个松散的、以反清革命为宗旨的同盟会,改组成为真正的,中华第一大政党:国民党!”宋教仁的声音响亮,但下面听众的鼓掌声更是震天,这所明万历张居正修建的会馆,似乎要被会场内热烈的气氛闹翻了。在复兴会机巧迅猛的夺取天下之后,原先的革命党因失去目标而迷茫,前清官绅因复兴会并不拉拢而尴尬,这些迷茫和尴尬,全在宋教仁的讲演里化为乌有,他们总算明白另一种夺天下的方式、另一种做官的方式,那就是拉选票、搞竞选,进行政党政治。会馆内的掌声久久不息,但就在诸人仰望戏台上的宋教仁时,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喊起来:“叛徒!你这个叛徒!!”惊异间,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快步冲到台上,顺势就给了宋教仁一耳光,‘啪’的一声震惊四座。女子上台,党魁被打,如此局面只让在场的所有会员口呆目瞪。总算有几个反应快的,忙把女子拉下了台,宋教仁被打亦是悻悻。也很快就退了场。湖广会馆的事情很快就传往郑亲王府,此时杨锐正在和虞辉祖几个在商议资金问题。这一次不光虞辉祖在、国税局吴锡芬、银行的张坤也在,他是来向杨锐汇报工作的。打仗什么最贵?打仗炮弹最贵!一场战斗,一门炮消耗两三百发炮弹,那就好像没有放炮一样,虽然复兴军炮兵的炮术讲究突然、准确,但以炮兵为重心的步兵师依然要耗费不少弹药。几年前日俄战争的奉天会战,后勤困难且混乱的俄军九百多门火炮消耗了五十四万炮弹,平均每门炮近六百发炮弹。东北复兴军一共有三百多门后膛炮。几个月下来,虽然节省但还是消耗了四十六万发炮弹,这些炮弹大部分都是向俄国和美国外购的,一发运到战场需三十两,光炮弹就花了一千多万,现在在美国加定的那一百万发炮弹,虽然价钱不是那么昂贵,可也花了两千万美元,再加上两百多万的大炮、四百多万的步枪,四百多万的子弹。加起来就是三千多万美元,换算成白银,就有四千五百多万两。若是再算上其他辎重,以及开打之后的耗费,在沈阳花费的军费将达到一亿两白银。数字是庞大的,战果却是区区的,即便是像现在这般赢了,也拿不到日本人任何赔款,在自己的领土上开战,干的只是赔本买卖。“好了,我知道了。”杨锐疲倦的说道。“这些钱花的是多。但不得不花,真要是像以前那般老样子。那民心就要散了。拖我们也要拖赢它。”“可现在谈判不是进展很顺利吗?”虞辉祖因为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也就放开了说。“要是下个月能签合约。那美国那边的订货是不是可以取消一些。”订货是没有定死的,随时可以取消。特别是炮弹,数目较多,美国在确定可以交货之后又说这个月只能运出四十万发炮弹,其余要到下个月才能运出。虞辉祖心疼钱,杨锐则同样心疼钱,他看着一副愁容的虞辉祖道:“含章兄,现在谈的都是一些不要紧的条款,真要谈到撤兵的时候,那气氛就不是这样了,是不是还要开打,谁也不能确保。有些钱啊,越想省就越多,我的习惯是一次性给足,如此是最省事的。咱们不能光看这一笔钱出的多,不赔款的情况下,日本真撤了兵,那以后再要有人派兵来中国,就就要掂量掂量了。一次战争而少了以后多次战争,这是省钱啊。”宁波人素来是精打细算,虞辉祖被杨锐一说,也知道自己把事情当成生意了,当下苦笑,“竟成,那么多钱就这么没了,我真是……我不说了。币改的事情行健要和你说说,看看你有什么意见。”虞辉祖一说,张坤就把拿着文件打开,把拟好的计划,还有一个用匣子装的新银元递给杨锐,然后道:“先生,这是币改的具体计划。”匣子里的新银元正面是朱宽肅戴皇冠的图像,上面还有大中华国元年的年号,背面则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坐龙和‘一圆’的字样,因为是名家雕刻铸模,银元正面两面都奕奕如生,银元、银角,还有铜制的辅币和另一套纸币。杨锐听着张坤的话没有搭腔,而是仔细的看这些样本,最后拿起一个银元使劲一吹,放到耳朵边听见脆脆的嗡嗡声,满意的点点头。“币改的征求意见稿发出去了吧,听说十几天的时间就有几百人投稿。”杨锐问道。“是,但大多是书生之见,稍微好一点的便是梁任公以及一些外国人的意见,但梁启超对于国内货币的情况并不清楚,只能定性不能定量,并且对金汇兑本位情有独钟,这些都和我们的计划相违背的;外国人当中,美国人精琦也是持这种观点;不过征求意见稿刊出后,四国银行团那边因为早和前清有币改借款协议,他们抗议我们撇开他们单独讨论币改方案是违背协议的。”张坤道。“呵呵!什么鸟协议,他们跟满清签的协议,关我们屁事!”杨锐倦极而怒,“再说,那是借款币改协议,他们只是有借款优先权而已。现在我们一不借款,第二这只是统一银元规格,还算不上币改。他们瞎嚷嚷什么。”他说罢又抖了抖手上的纸,道:“计划我都明白。你就说说有哪些难处吧?”张坤道:“难处有三,一为海关现在收的都是银两,改收银元要进行交涉;可因为革命,海关都现在以关税安全为名,把关税改存入外国银行,我们正在和海关交涉此事,督促其将关税存回中资银行。若是此谈判不成,又要求海关配合改寿银元的话。那关税以后存放入外资银行之事就只能认了;二为国内的洋厘向来都是沪上钱业决定,一旦废两改元,银行势必会大规模发行银票,而钱庄的庄票是靠银两实物支撑,更是因为银行不发达,要是银票通行,其庄票信用将丧失殆尽,钱庄也将消亡;钱庄若消亡,外资银行在国内各地的触角就会被斩断,所以外资银行还有沪上钱业公所。很有可能会联合起来,把银元兑换银两的比价打低,现在的洋厘在七钱三左右。到时候很有可能会打低到七钱一或是七钱以下,一旦如此,那么持有银元的人,就要把银元融铸成银两了;三为全国铸币厂产量有限,每日只能产银币一百万元,一年之内只能铸造银元三亿五千万元,若是增加一倍的机器,也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下一步我们是改银本位为金汇本位,这没有几年时间。连改两次是不是太频繁了?”“一点也不频繁。现在我们连银本位都不是,只能说是半银本位。银两好几种。银元也有好几种,乱七八糟。只好到那些钱庄、炉房。不废两改元,一步到金本位,只怕会跌倒。海关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无非是四千两每年的流动,钱庄和外资银行就更不必在意,也只有这些人是反对我们的,可所有的商人都会支持我们废两改元,特别是大商人。”杨锐看向旁边的吴锡芬,“也不要怕事情难做,推广的话我们先从国税开始,再等各地的连锁粮店、专卖店、粮店办起来,到时候打九折收银两,谁敢用银子不用银元?他们钱业公所操纵洋厘最多是厘,我们掌握物资流通渠道,操纵洋厘的尺度不是厘而是钱,谁怕谁啊?”张坤最担心就是钱庄操纵洋厘,但现在听杨锐说要打九折收银两,脸上顿时笑了,他倒:“先生,要是这样,那我就是放心了。”“你当然要放心。”杨锐也笑,“国家银行不是孤军奋战,各部,地方、军队、国税、农会,都和你站在一起,你有什么好怕的,放心干吧。”“明白,先生!”张坤忽然心中有些热切,差一点就要站起来。“先生,我那边……”吴锡芬看着有些激动的张坤,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学习了大半个月,国税局要干什么他是知道了,怎么做也大概知道,但他还是有些心虚。“你那边,按部就班就好了。”杨锐道:“再有……就是带好兵。”杨锐似乎是疲倦了,本想长篇大论的说一下国税局的重要性,但最后也只是简要的说‘带好兵’,这时屋内的座钟敲响,虞辉祖见状只好告辞了。“先生,宋教仁在湖广会馆被人打了。”杨锐闭目养神的时候,李子龙把这个消息传了过来。历史上对宋教仁的暗杀杨锐记忆深刻,所以宋教仁的身边都有情报局的人盯着,未必是保护,但证据是一定要获得的。“哦?同盟会的人干的?”杨锐睁开眼睛,半睡不睡的双眼通红,他这段时间一直没睡个好觉,有些精神恍惚。“是。但却是一个女子,叫张汉英,她冲上戏台当众给了宋教仁一耳光,后面被人拉下去了。”李子龙道,“这女子还是神州女届复兴会的成员……夫人也在其中。”“嗯”杨锐应付了一声,程莐的事情他是不想管的,他再次闭上眼睛,问,“还有什么事吗?”见杨锐如此,李子龙忙道,“欧洲那边请的客人已经到沪上了,军情局那边问,如何进京才能不被公使团发现?他太显眼了。”“飞艇吧。”杨锐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李子龙只好告退了。只不过他走了之后,杨锐眯了一会却睡不着了,从去京师大学堂后,他的心思就乱的很。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民国的北大就是这么个模样。民国的教育界也是这个模样,一帮毫无阅历,喝了点洋墨水年轻人在里面呼风唤雨、闭门造车。复兴会革命是因南洋公学学潮而起的。那要是再来一次学潮,就很有可能会出现下一次革命。现在的京师大学堂。后来的北大,就是可能发生这些的地方,所以当杨锐一进北大的门,他的内心便极为敏锐的感触到了这一点,同时对于民国北大的记忆也被提起。以科学为武器,将民众从儒教之下解放出来是好的,但解放之人良锈不分、沙玉俱去,同时被解放之人因为没有信奉之物。最终重新膜拜另一种宗教,这样的结果不知道是严复类型解放者的悲哀,还是民众的悲哀。以江河日下的背景,复兴会要想守住文化的传承,扼止疯狂的演进,这真是一件比夺取天下都艰难的事情。“先生,太炎先生来了。”杨锐假寐中,李子龙又轻声说话了。“嗯。请进来来吧。”杨锐道,他这时候完全是醒了。“竟成,我们想了一个办法……”进门之后。章太炎就急道。成婚之后他的衣服极为干净整齐,身上的馊味也没有了,只是处事还是迷糊的。除了他所关注之物以外。“你们想到了什么办法?”杨锐笑,前段时间和礼部他也做了一次影响深远的谈话,他嘱咐了他们很多事情。“黄玉昆的意思是守古文,禁白话文。”章太炎道。他对这个办法是赞同的,就是担心杨锐不赞同。“什么?”杨锐大笑,“你们这叫什么事情啊?古文怎么守,白话文怎么禁?”“这确实是办法。”章太炎道,但是他没有说原因,他认为这个不消说。也说不出,“宪法上不是要求传承文化吗。把保护古文加入即可,礼部再以此为据下禁白话文令。竟成。其实现在九成九的报纸都是古文,课本也是古文,即便是下令,也不会造成何种不良影响。”“我知道不会造成何种不良影响,可这样做没有道理的。你就不怕你越禁,人家就越说吗?很多事情,都是当权者自找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便是如此,要历史上没这一段,以儒教那么细微的影响力,是不是能在后面崛起,还未可知。”杨锐道,他明白了文化的威力,但却还不明白语言的威力。“竟成,你就说这条能不能实行吧?”章太炎着急间无法细说,只能是跳过此节,直接把话题转移到执行上。“做是可以做,可是真有这个必要吗?”杨锐再问。“礼部所有人认为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包括你的好学生王小霖也如此认为。大家都说若是古文没守住,那我们这些老人都可以撤了,留下王小霖即可。”章太炎道。王小霖负责的只是具体操作,章太炎几个负责的是思想引领。他们要是撤了,那就说明国粹思想完全失败,礼部剩下的就是出版检查、罚款、封报馆、抓编辑这些事情了。杨锐终于是正色起来,“枚叔,你就不要吓我了,事情真有这么难吗?”“确实如此,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五天。”章太炎这段时间也是没睡好,“得出的结论便在于此。科学也好,你说的科学宗教、狮子文化也好,其言语的特点是精确的、有逻辑的,古文不是如此,它多为意会的、感应的,便如中国的字,象形、会意、形声,但西洋的字不同于此,他们就是二十六个字母,前后翻转、长短变化,即把要说的东西说出来了。古文比白话文更难达到精确和逻辑,因为其更不确切。另则,就是王小霖说的传播效率的问题,古文再怎么闹腾,也只是读书人的事情,这便如我们当初在杭州举义之前那样,无非是一班革命文人再加一些用钱雇的兵丁,若是没有后来的农会和根据地,我们能夺天下吗?我看只能乱天下。王小霖有个说法很有道理,那便是把头脑和身体分开,即倡议革命之人喊的再响,只要他不深入民众,那他便是白喊。孙汶便是如此啊,他的革命只是一些留学生和用钱雇来的会党,共和口号天天喊,底下有谁知道?我们不是在计划建立深入农村的无线广播网吗,此网为复兴会独有,可此网的功用和禁白话文的功用完全一样,甚至还不要劳费银钱。试想,一个在想鼓动革命的文人,他用白话文很容易就能激起民众的呼应,可用古文又有几个平头百姓听得懂?”章太炎陈述的理由只让杨锐想到了一个词:壁垒。自古以来,没有书生参与的造反都是失败,书生和民众间存在语言的壁垒,便如俄轨和日轨间存在尺寸差异。新文人们利用科学、打到儒教,但要是没有民众呼应膜拜,即便最后成为宗教也是几十人、数百人的宗教。限制传播革命思想,那就不能不限制白话文。“要是这样,学部那边可就牵扯到了,我当初还让孑民做一个扫除文盲的计划,还有一来,那就要变了。可这样一来,文盲便多了。”杨锐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但却觉得这很不妥当。“有些人即便是识字,也是文盲,有些人不识字,也明事理。再说学部每年的银子不是递涨的吗。”章太炎道,他见杨锐还是定不下决心,再道:“竟成,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所有人相信你对以后的推断,若是你认为以后你说的那些事情不会发生,那大可不必如此。要知道,在你给我们开会之前,我们可从来没有想如此啊。”章太炎把事情以起源为基点转推到杨锐身上,只让他苦笑不已,当下道,“那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守古文,禁白话文,不过我……我不会古文啊,讲演、写书什么的,用古文我不习惯。”“那你以后就让秘书帮你写,你写白话文,他写文言文。”章太炎笑,以说服杨锐为喜。“你写的那些书,也要全部收回来,让人改成文言文,而后在出版。”“这…这,……这叫什么事情啊!”杨锐有些憋屈,可又没办法,这是他自找的。章太炎看他如此只是大笑,笑后才道,“就这么说定了。那杨皙子那边你可要和他打好招呼,下一次国会讨论修正宪法的时候,让他把使用文言古文这一条加进去,禁白话文就不要在宪法里说了,礼部下文便可。”杨锐点头,只写了个条子给李子龙,让他给杨度那边送过去。事情办妥的章太炎心中轻松,喝了茶之后再问道:“竟成,你说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到?上次说来却是没来啊。”“哦,他啊,已经到沪上。他来的路上误了船,所以也就晚到了。刚才我已经命人用飞艇把他送到北京来,这样既保密,也快速,还是v待遇。”杨锐道。“那你是想和他摊牌谈那些土地?”章太炎再道。“若是他如你所说真那么强横,怕是不会和孙汶一样吧?与外国结盟,而出卖本国土地,那可是卖国。”“他当然和孙汶不一样,孙汶能做的是捣乱,他能做事的是改变整个世界,所以站在世界的立场,国家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杨锐道,“土地的事情也许要谈,但那不是重点,任何政治家都只会根据眼前的局面来处理事情,即便是孙汶,成事之后也不会买旧账的。”这倒是第一次听杨锐说孙汶的好,章太炎问道,“那你为何还不与孙汶来往,也不让他进政府做官?现在天下已经开始安定了,即便是他想变,也是变不了的。”“不知道,我有的时候很厌恶孙汶,就好像很多时候我厌恶我自己一样。”杨锐说的惆怅,“还是不说孙汶吧。明日他到,你也来见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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