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自明万历防倭筑城以来,虽几经修葺,但格局却未变。城池是长方形的,其广百八十丈、袤百五十丈,周长为六百六十余丈,就县城而言不算太小。可再怎么不小,这不到一里的纵深,即便加上城外护城河,也还是在山炮射程之内。
城外放炮的时候,南门里街的大理寺内,早就得了农兵巡警围城消息的城内诸人正如坐针毡在议事。开枪也就罢了,这都开始放炮了,该如何是好?!
一干坐着的人当中,最上首两个位置右边是曾做过前清工部主事、此时乃一介白身、仍留有辫子的光绪廿一年进士吕正斯;左边则是文登县大理寺主官、因昨夜举事幸免遇难的林基逵,他也是进士,不过比吕正斯晚九年,为光绪三十年。早前在南方为官,不过此人似乎太过耿直迂腐,判案闹出人所以被上司革职,后则精研律法,新朝居然变作文登大理寺寺卿。
上首是这两位,再下来则是吕彦枚,光绪廿九年进士,曾是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鉴堂的粮饷主事(庚子时李鉴堂部北调京畿兵败死于通州),后又任户部主事,但都是白身,他与吕正斯相比毕竟是晚辈,所以只坐在下首;再下来则是王嘉禾,光绪三年进士,虽然没有京官经历,可依旧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
除了这四位,再下来就是昨夜率众打下警局的丛镜月。他没有什么功名,但嫡亲兄长丛大福早年闯关东、懂俄语,日俄战时不知怎么就和辽东大匪座山雕拉上了线,死后追认为烈士,因此爱舞刀弄枪的他虽没当官,却也在县巡警局做了个小队长。手下十多个人,分管候家集。丛姓在文登是大族,他的族兄丛培枬也在县里做官。不过前夜忽然被县长左汝霖毙了。
姓丛的除了他,还有丛殿甲。他是邑痒生,也就是秀才;其他有前朝功名的,还有监生潘忠清、刘福海,禀生于佩远等。而没有功名的,就是农会兴起后失势的团练张培馨、邴长发等,他们本身也是地主——唯有地主才有闲钱、也有必要去办团练;再就是坐在最外侧的一干商号掌柜。打仗是要破坏店铺的,但不打仗家产却要被没收,所以商号掌柜们都愁苦的很。不知道是要保钱还是要保命。
二十几个人之中,什么人打扮都有,不说服装,便是帽子也不一样。有功名的吕彦枚等人都还留着辫子,以示忠清,头顶是清人常戴的瓜皮小帽;林基逵既然做了本朝的官,自然是身着青色七品官牌,头戴乌纱帽,丛镜月和另外一个巡警则是警帽;而那些团练地主以及商号掌柜,因为新朝不强制发型衣装。所以两头都不靠,头发全用网巾挽了起来,不过这样就不好戴瓜皮帽了。最后只得弄一顶前明四方平定巾,戴在头上好像顶着个大书橱。
掌柜们唉声叹气,地主们则愁眉苦脸,但一干人都看着上首的林基逵,他才是诸人敢打下警局、占领文登城的主心骨。唯有他在,这些人才是义士不是反贼,而大家只认他、且敢于动手的真正原因,则全因廷尉府不但主持所有官司的审判,还全然独立。不归总理府所辖。诸人都相信,跟着林基逵林大老爷走。廷尉府最终会给自己一个公道。昨天动手因为林基逵的求救信,今日拒敌诸人也希望林基逵表个态、定个调子。
“仲宾兄。事情也无缓和之可能了。若不是束手就擒,那就只能行险一搏。不过两者都是一码事,曹绪宝那些人绝不会放过我等。为今之计,只能死守文登,以待京师拨乱反正。”丛镜月昨日打巡警局的时候,杀了不少巡警,更乱枪把县长和农会主席都打死。真要被城外农兵打进来,他即便有烈属身份护身,也会被私下弄死。
“贤侄言之有理!”丛镜月一说,瓜皮帽们就频频点头,他们和纯粹的地主不同,都有辫子,说不定就给曹绪宝办了复辟谋乱的罪名,这可是大罪。下首的吕彦枚道:“曹绪宝、于同芝等人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说罢又看向地主和掌柜们,很是肯定的道:“京师忽来财产公有之乱命,这就是说咱们的家产是保不住了。不过你们可不要以为献出家财就能保住性命……”
坐过幕僚的吕彦枚与林基逵以及吕正斯全然不同,他最明白有产者的心思,所以他才把话露了个头、卖个关子,就等这些人来问。果然,被他这一句‘保不住性命’弄的心中发毛的人赶紧追问道:“请问吕老爷,这不是财产公有吗?我等若献出家产,难道不能保命?”
“呵呵……,保命?那是妄想!”断言妄想的吕彦枚忽然站了起来,诸人紧看着他的目光也提高了几分。只见他摇着纸扇,道;“诸位还不知道复兴会是怎么起家的吧?”他说罢不待大家点头便道:“都说复兴会是做实业起家的,造反的钱都是自己挣的,可那只是其中之一。开国前他们占据的那什么根据地,不都是侵占民财,私分民田的吗?
且复兴会几年就席卷全国,可不是单靠学生,你们看看那些农会都是什么人?囚犯、无赖、痞子、土匪、流氓,都是些这样的人。其他地方不说,就咱们文登县农会,除了于冠敬,其他不正是这样的人吗?农会就爱招这样的人,这些人召来就去专门的农会学校,在里头专门学怎么害人的本事,出来就是农会官儿了。本来都是恶人,学的大部分又是害人的东西,这农会能好到哪里去?”
吕彦枚言辞凿凿,说的众人莫不是点头,农会那些人到底学了些什么他们不知,但本县农会干部之前是干什么的,因为本乡本土,大家全一清二楚。其他人不提,会长于冠敬就是个很不安分守己的人。英国洋人租借威海卫时,他就带着一些痞子裹挟着村民去闹事。不是说他真是要去闹事,他这是借闹事图名图利,最后因此而死的人他看都不去看一眼。这次之后便再也没人信他。不想他却攀上了复兴会的高枝,变身成为县农会会长。
见诸人点头。吕彦枚再次吓唬道:“在下在京师的时候,曾看到过有关复兴会的密报,其中就有说他们是怎么横夺民财的。他们最先是索饷,成百上千的要,不给就抓人,再不给就捆起来拖到街市上,吊起来打。这还是他们说要保护私产的时候,一旦战事吃紧、粮饷不济。那就翻脸没收地主财产,这不是说你将家里的钱和地交给他们就完事了、就平安了。诸位扪心自问,诸位会将金子银子全交给他们吗?”
吕彦枚问完就看着诸人,见所有人都躲着自己的目光,当下就笑了,他再道,“当然不会!田亩、店铺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不想给也得给;至于金银珠宝,定是要埋起来的。我知道你们会这般,复兴会当然也知道你们会这般。怎么办?当然是严刑拷打了。打谁?不是拷打在坐的诸位。在严刑拷打前,你们早就被拖到山沟里被枪毙了。拷打的是诸位的婆娘,奸淫的是诸位的女儿。她们是诸位的亲人,她们肯定知道金银珠宝藏在哪。
以前沂州复兴会底下专门有一队人干这种勾当,没收大户的时候他们最喜欢干的就是奸淫良家闺女,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人奸淫。沂州城王裕国王老爷是我同年,他的闺女王英儿,当时年华正值二八,貌美得连洋人看到都会向她脱帽行礼,最后怎么着?复兴会收家产的时候枪毙了王老爷。逼问金银打死了王夫人,还把他闺女给……整整三日啊。最后……咬舌自尽了。”
终于说出以前不敢对人说的往事,吕彦枚猛然落下泪来。他抽噎道,“这种事情本不该和诸位说,可破城在即,你们真要以为城外曹绪宝说的既往不咎是真的,那就想象自家婆娘和闺女吧,诸位最好先备好砒霜毒药,待拷打的时候刚好用的上。别以为他们会放过咱们,就是杨竟成亲来,我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他们有炮啊!”一个掌柜被吕彦枚说的是心惊肉跳,他家里正好有一双如花似玉的闺女,一直不知是许给军人好,还是许给学生好。真要如吕彦枚说的那样,就只能去药店买砒霜了。
“即便守住了,那接下来怎么办?”大地主张培馨问道。“他们若是攻不下,那荣成烟台莱州那里的兵丁说不定会调过来,到时候咱们还是免不了一死。”
“是啊!今天守住了又怎样,以后该怎么办?”更多人附和着。张培馨说出了诸人的心声,丛镜月说的京师叛乱反正,大家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诸位,以分封这件事情看,复兴会即便之前有过财产公有的心思,现在也是没了。若真要财产公有,那为何又要分封?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分封之后,杨竟成就是中华最大的地主,占地八县之多,虽是山地,可良田亦有数百万亩。这样的大地主、大财主在,咱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吕彦枚反驳道。
“自古都是流民破落户偶得气运最终改朝换代,这些人之前再穷,荣登大宝后也会变的极富。明末李闯不提,本朝那洪杨发匪,说什么‘有钱同使’,可最后那些个伪汪还不是大敛私财。财产公有只是打天下的幌子,得了天下财产必定私有。不私有为何当初提着脑袋造反
?没听沪上那案子,抓的那些复兴会都说自己不值,因为没捞到钱。
现在京师说什么国粹党叛乱,我看必是蔡元培也觉不值,趁着杨竟成赴辽东之际兵变;又担心自己坐不稳天下,这才要讨好下面一干人,财产公有只是敛财借口,为的就是让大伙好好发一次财。可蔡元培是什么人,开国前他可是被关了好几年,最后是嘉其诚才勉强封了国公,复兴会那些兵他是指挥不动的,我想不需十日,京师局势必定反复,咱们只要守住十日,就能得寻得生机。”
吕彦枚用扇子和手指比划了一个十。而后又环顾诸人,最后道:“反正都是死,撑十天说不定还有条生路。”
诸人被他又吓又哄。脸色变换不断,到最后又全看向林基逵。他是朝廷的官,这里唯有他能代表朝廷。林基逵其实一直在犹豫,前夜是担心也被枪毙,这才让家人向丛镜月求救。不想丛镜月一来就把县长和农会会长都打死了,县城也给占了,他无奈下只得默认既成事实。他出来后本希望是联系京师,可电报全毁,派去威海的人也要好几天才回来。但现在兵临城下,不抵抗,必定枪毙;抵抗,则很可能死于枪炮之下……
犹犹豫豫到了现在,不能不表态了,林基逵望了诸人一眼,清咳后道:“以刑法论,左汝霖、于冠敬等不审而诛,理当逮捕,可这些人见到本寺签发之逮捕令却想持枪拒捕。击毙他们是罪有应得,并未违法。而城外曹绪宝等人,之前便滥杀无辜理应逮捕。此时又聚众攻城、肆意放炮,那更是罪加一等。诸位,本朝律法无任何一条许可佊等可如此无法无天!
而财产公有之说,即便稽疑院真的表决通过此案,但也只见京师之电报,未见京师之公文。以一份电报而不是总理府正式公文没收诸位财产,这已违反大中华公务员管理法第十二款第四条至第八条;再有左汝霖等人昨日肆意捕人以要挟钱款,此举形同绑票,不但违法民法刑法。更违反大中华国宪法第九条——‘大中华国国民,非依法律。不受逮捕、监禁、审问或监禁’。
诸位,一旦京师局势平复。那我等之行为必是无罪。须知总理府是总理府,廷尉府是廷尉府,两者互不干涉,那杨竟成即便护短,也不可能干涉大理寺审判,诸位万万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复兴会构陷……”
林基逵正慢条斯理从法律角度证明自己这些人无罪,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有话语高声传来:“谁说我杨竟成就会护短?谁说复兴会就会构陷?”
声音清朗,而且是标准的官话,诸人还没有从‘我杨竟成’四字中反应过来,城中的西医大夫鞠真就领着一个高大的中年人闯了进来。在两人的身后,是几个惶恐不安的巡警,他们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但还是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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