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出现的任务发布者是一个瘦得形销骨立的青年,眉眼忧郁,眼神涣散,虽然隐约能从他骨相窥出几分风姿,但此刻见他,谁都只会觉得可怕骇人。青年身体佝偻,表现出对外界的抗拒,感受到自己被注视后,狭长的眼中瞳仁才斜斜睨来,这一眼的动作却令韩貅一怔:“你……会唱戏?”
青年的眼神好一会儿才聚焦起来,像是有些疑惑自己的处境,他拼命忍耐着自己对陌生环境的颤抖和害怕,声音干涸沙哑,吐字却带着奇特的韵律:“我不是……死了么?这里莫不是……阎间地府?”
他一张口,韩貅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这的确是一个戏子,而且,定然唱的很好。只是不知何故,才让他瘦脱了形,嗓子也毁了。要毁掉一把嗓子太容易了,韩貅自己就曾经经历过,连着多日的熬夜、饮酒,看青年涣散的眼神和骨瘦如柴的身体,估计还有抽大烟?这些就足够让一把勾魂夺魄的好嗓子毁得彻底。
可能是处于一种莫名的同情,韩貅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你可有什么未竟遗愿,我能够帮你达成,待你心愿解脱,再送你去转世投胎。”
他声音轻柔温和,甚至主动用上了许久没用的“慈航普度”和“平易近人”光环,让战栗的青年放松了戒备,对他生出几分亲近。听到他说这话,原本黯淡的眼睛猛然乍现出光芒:“真的?你、你真的可以帮我完成心愿?”
韩貅道:“我会代替你重新活一世,你如果有什么遗憾,可以先告诉我。”
青年眼中泪花浮动,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呜咽道:“我我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大人……你……什么都能做么?”
“尽我所能。”
青年泪眼朦胧的眼中浮现出希望的光芒,即使瘦得没了人形,但是这双眼睛此刻依旧能够传神地诉说着一切情绪:“我希望,此生再不被三爷所误,不再当一个身不由己,为千夫所指的汉奸……我虽是一个戏子,却也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戏唱得再好,也不过是贵人们的小玩意儿罢了,如果可以,我只希望能凭这无用之身,做些有用之事。”
令韩貅有些怔忪的是,在这青年的讲述中,虽然提到了自己为人所误,但是对他人的怨恨只占了他情绪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反倒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内疚、恐惧糅杂起来的复杂的痛苦。韩貅能够敏锐的感受到,青年有一颗善良纯净的心,当说到“汉奸”这个词的时候,他这种复杂的痛苦猛然飙升到了最高点。
汉奸?
这个词被收录了网游世界历史的智脑予以解答:原指出汉族利益的败类,后引申为在反侵略战争时期背叛中国投敌罪无可赦之人。为了方便韩貅这个“古人”理解这个词所代表的历史,智脑还了几段清末至民国结束的“近代史”资料供以参考。
韩貅在看完之后,才隐约明白了几分“汉奸”这个词背后的意义。他有些不敢相信,因为青年分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孩子,一个远比他自己要赤诚多的人。他当初死于非命的时候,可没有像青年一样,立刻就能够反省自己的错误,即使到现在,对那些人仍旧满怀恨意呢。
但是这种惊异并不足以打退韩貅的脚步,他没多少迟疑地接下这个任务,好歹这个孩子和他的眼缘,虽然时代和身世完全不同,可就是因为他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戏子,让韩貅忍不住心生怜惜。
“好,我帮你。”
这次韩貅也没有像前几次一样,进入任务之后再接受记忆,他呆在系统空间内,打算接受这段只需要猜测就知道必然会十分沉重的经历。
他叹了口气,选择先看起系统传来的剧情。
这次的剧情可能是在家国动荡的历史背景下,反而感情纠葛异常简单。剧情中,男主角童旭背景深厚,父亲是当时总统,自己是家中三子,走得是由军转政的路线。一出场已经是身居高位,对感情处处留情,玩世不恭。他来到海城和南方政府谈判,欣然赴约海城最大的夜总会百乐门,在其中与头牌歌女、艺不身的女主穆千千相识。穆千千虽然身在夜总会这个大染缸当中,但只是为了艺唱歌给自己挣学费,在学校中成绩优秀,更是国文老师的得意门生。嫉妒女主的富家小姐邀请女主来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却故意不告诉女主衣着要求,在尴尬时,却遇上了同样应邀来访的童旭。童旭还记得这个声音好听的女孩,惊讶于她还是个学生之后,就帮忙带她进去,反被误会两人的关系。童旭**成性,被误会后索性玩笑着对穆千千展开追求,这令女主在学校中备受排挤,原本欣赏她的老师也认为她不务正业、攀龙附凤。
凡此种种,女主都凭借着外柔内刚的韧劲坚强地挺了过来,这让童旭惊讶的同时,也真的对她升起了不再浮于表面的兴趣。之后童旭在海城谈判受阻,意外被人追杀,女主不计前嫌收留他,并且悉心照顾他的伤势。童旭便决定认真追求她,而当他认真追求时,即使是女主也难以抵抗他的魅力,很快两人陷入爱河,女主毕业后跟随童旭回京城。
女主用自己坚强、善良、外柔内刚和一颗赤诚之心感动了童旭心底的冰封,即使后来女主是地下党的身份暴露,两人也只是经过一番波折,最终以童旭被女主感召入党为结局。
韩貅在其中的身份,是作为一个让童旭心性大变的前男友存在,前期是一个“不能被触及的伤痛”。而后期,因为他“东瀛间谍”的汉奸身份,也让童旭对女友再一次是卧底的接受能力大大提高,甚至在对比之下加入女友阵营。
没错,那个一看就生性善良的青年,的的确确是个汉奸。他虽然善良,却也怯懦,逃避着对待一切困难,然后无形之中,将自己推向一条不归路。
这个青年名叫戚从雪,在他模糊的孩提时代的记忆中,自己是晚清工部侍郎家的外室子,他的娘出身风尘,因为身份不干净,连妾都不能算,只能被那工部侍郎养在外面。虽然只是个不上台面的外室子,但因为他娘很有几分手段,生下的他又从小出落得粉雕玉砌,聪明伶俐,很得那侍郎的喜爱,特特给他取了个女孩儿的乳名“师师”来放着夭折。
1898年秋,那工部侍郎卷入皇位更迭,不行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他娘便琢磨着趁自己还有几年韶华,要重新挂牌接客,第二年初便将五岁的师师这个拖油瓶用一贯钱给了戏班子。长到12岁,已是出落得风姿秀美,15岁时一折子《游园惊梦》名噪一时。18岁时,宣统年结束,南北对峙,京城中的贵人们重新开始追捧起旦角儿来。他的杜丽娘让无数人倾倒,这也让他有了一大堆堂会邀约。他虽然知道应该推拒,但一来贵人相邀难以拒绝,二来也是少年轻狂得意,在一次被欺辱的时候,他被一个手腕高超的豪商所救,他自称三爷。
因为是三爷的庇护,被吓怕了的戚从雪总算可以安安静静唱戏。同样也是经过三爷的引领,他开始沾上了大烟。三爷告诉他,这东西多吃会伤嗓子,所以虽然一直,却始终没有让他吸食太多。
三年过去,三爷突然要求他相陪去总统先生的堂会。戚从雪对总统近日与东瀛人相交甚密、隐隐有复辟之举的行为有所耳闻,他断然拒绝,却没想到三爷立刻用断了他的烟来威胁,三年来已经成瘾的戚从雪被大烟控制,终于不得不应邀。也是在那里,总统为了讨好东瀛人,随意将他赠出任人摆布。
他亲眼见证着总统出国人利益,随后消息爆出,他当日去总统府上做堂会的事情也被人们悉知,所信非人的气愤、被当中□□的屈辱和无力回天的无奈和被千夫所指的羞愤,种种痛苦让他不得不自暴自弃,用更多的大烟来麻痹自己。而越来越深的烟瘾也让他完全被三爷所控,不得不任他摆布,去帮他获取各种讯息。
直到后来,亲手将深爱他的军官童旭蹉跎得心灰意冷,逃到海城,又发现三爷实际上是东瀛间谍之后,戚从雪再也无法忍受,从高楼上一跃赴死。
虽然在刚刚的任务发布时,戚从雪并未谈及自己的感情,但是韩貅却能够隐约感受到,戚从雪在自暴自弃却被童旭收留爱护的五年中,并不是对童旭完全存有利用之心的,他为童旭真心所感,自惭形秽而丝毫不敢回应,却在日久天长中慢慢爱上了童旭,越是如此,他越是自我厌恶,对童旭越是内疚抱歉。尤以在对比过剧情之后,知道因为自己,童旭从原本那个立志从军、沉默寡言却赤诚如火的年轻军官,在短短几年间变成了游戏人间,成熟老练的政客,属于戚从雪的那段记忆几乎被如海潮般的痛苦与懊悔淹没。
或许在他的心中,还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是希望童旭这一世不要再遇见自己,不要再被自己牵连。
“你不去?可以,只是你这次既然违逆了我,我以后自然也不会再护你周全。你想想看这三年来为了你我得罪了多少人?三年前那些不过是些商人也便罢了,之后的林大使、宋先生、李生……年初那位应先生,可是大总统的心腹,从十几年前开始就跟着他的。你这些年来名气越来越大,要不是有我护着,你以为你这身体还能干净到现在?怎么,傍着我这么久,连这点小忙不成?”
既陌生又熟悉的对话流入耳中,韩貅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在对镜卸妆,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后面站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相貌温和,颊生笑纹,显然是个关心“和气生财”的人,笔挺的西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插在胸前的口袋、衬衫没有一丝褶皱,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唇放上两撇小胡子修剪得整齐——他作风严谨细致。
韩貅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在哪里。说来,这正是戚从雪人生转折的开始,就是这天晚上,三爷,也就是面前的中年男子,要求他去赴五日之后的总统府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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