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夏日,晋阳城温度渐渐升高,同时带着暑气的热风干燥地拂过,伴着不断的蝉鸣,难免令人心头升起烦躁与不安的感觉。
日当正午,正式人们昏昏欲睡之时,城门口的两名守卫头盔掩着面部,却在一点一点打着瞌睡。忽然由远及近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起,守卫被惊醒,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一人一马。虽不辨面容,但看那周身的气度,便是一位骄矜华贵的世家公子才有的气派,而晋阳城中能有如此气派的,也就唯有一人而已。
果然,正是这晋阳太守独子韩貅是也。只见韩貅一袭浅碧轻薄的夏装,头戴一蛇皮小帽,手持折扇,从城外踏马而回,□□骏马通体洁白,四蹄腾风,双目如电,不过片刻就至眼前,果真神骏非凡。
鲜衣怒马,少年豪气。待疾驰至五丈之外,只听一声轻吁,骏马长嘶人立而起,韩貅被带着身体后倾,帽檐微侧,发丝稍乱,拂过精致如玉的面颊,更显丰神俊朗。
正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被马蹄升起的尘土,刚好在那守兵站岗之地前势老,待尘土平静落下,韩貅方才轻动缰绳,控马踱步入城。
两个守卫默默看着那青衣白马远去的背影,立时心下感叹:“侧帽风流,当真举世无匹。”
“可不是,更难得是韩公子年少风流之时,却严守规矩,你看他之前纵马疾驰,分明是有要事在身,入城之后却仍旧放缓脚步。”
“用韩公子的话来说,韩家人的规矩若是连韩家人都不遵守,便犹如废纸一张。”
“不错,这是不是就叫做……那个作则以身?”
“呸,笨蛋,是以身作则才对!再者你可看到,方才韩公子停马于你我五丈之外,却是正好让尘土不扫到我们,此等体贴细心,你可曾见过第二个?”
“嘿,我说你个王小二,不要仗着念过几年学堂,说话就这样文绉绉的,你说话不累,我听着还觉得发酸!不过话说回来,当然没有!哎,我也算是见多识广,这些贵胄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个个眼高于顶,哪一个会将你我这等小吏放在眼中?韩公子看着冷若冰霜,但其实却是难得温柔之人。”
“可以啊,冷若冰霜这个词都会用了……”
这两个守卫感念韩貅以身作则严守规矩,更关怀他二人的细心之举,便也索性你来我往地拌嘴打发时间,让自己维持清醒,继续守城之责。
而另一边,韩貅的确有急事。原本今日他与座师、同窗相邀去郊外寒山寺拜访,共赏莲花,想不到忽然受到父亲派人传来的消息,这才匆匆赶回。路上他已经猜测过种种可能性,有了上一世的经验,再加上这一世观察得的蛛丝马迹,等他入城之后,已然心中有了底。
到了韩府门口,他翻身下马,解下那蛇皮小帽,随手与缰绳一块儿递到了来迎他的小厮手中,轻抚这爱马玉狮子:“照雪,跟着从白去吃草。”
玉狮子照雪打了个响鼻,通灵性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方才跟着小厮去了后边马棚。
韩貅看向管家,两人边走边说:“林叔,父亲这么急招我回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韩林道:“好教少爷知道,韩林也不清楚个中关窍,只是老爷今日原本沐休在家,接到一份信后便神色大变,请了客卿西席进书房商量到现在。”
韩貅叹了口气:“二叔呢?”
“二老爷自然也已经派人去请了,只是二老爷今天不在衙门里,去城外的军营里巡视去了,想来约莫再有一刻时间,也该到了。”
一刻,也是足够了。
两人走得急,虽然韩貅风雅之姿不减,但脚步却丝毫不慢,片刻已然到了书房门口。韩貅手刚碰到门,便听见里头传来激烈的争论声,原本走得那般急速,这时他却反而不急。
静静在门口听了片刻,然后敲了一下门道:“父亲,貅来了。”一边说,一边手上已是不客气地推开房门。
步入室内,只觉一阵冰凉之气窜入体内,这盛夏之时,里头却放着几列冰盆。冀北的消暑之冰向来难寻,也唯有韩家这样财大气粗的世家高门能够如此手笔。
韩貅微微皱眉,抬眉看去,却发现在这令他都有些受不了的“冰室”之内,众人或站或立,额上具是沁出汗珠。
争论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打断,场面一时静谧,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都聚焦到他身上。
“公子可是在学堂中出了什么事?”
刚刚争论得最是气势汹汹、义正言辞的清客苏岩生有些不悦,话中虽然毕恭毕敬称韩貅为“公子”,但语气中却透着不以为然之意。看他特意点出此时的韩貅应当在“学堂”,便可知他甚至还有些着恼,这个黄口小儿居然随便闯入他们要紧严肃的会谈之中,而且更如此失礼。
韩貅轻哼一声,却并不答话,在众人的视线中径直走向韩昫,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替父亲擦去额头汗迹,口中对外头的韩林道:“林叔,将一半冰盆拿走。”
“是。”韩林知道书房重地,索性自己亲力亲为。
而以他毫不迟疑的遵从之举为背景,韩貅双目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些面上露出不以为然之色的客卿,道:
“诸位先生勿怪貅自作主张,诸位在屋内或许不觉,貅猛然入室,却顿感遍体生寒,父亲体弱,在此低温之下却仍旧汗漫额头,难免令貅忧心。”
这一番话尽显孝子诚心,听得韩昫感动之情溢于言表,抓住韩貅的手都有些颤抖。韩貅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韩昫如此作态,即使是苏岩生都不能说什么,众人顺势附和一番,具是夸奖韩貅孝心可嘉,韩昫生有此子,乃是令人艳羡的福气。旁的万千奉承,却都不及这话来的顺耳,即使方才还满腹忧虑,但此时韩昫还是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心下稍松。
此时韩貅瞥了那苏岩生一眼,心中冷笑:“如此温良恭谦才好,方才我在外头,险些误以为自己到的不是我韩家省心书屋,而是晋阳大营的演武场。心静自然凉,各位先生何不坐下来,有什么事慢慢商量。”
这话有些尖酸过分,方才争吵纷纷的客卿忆起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然而韩貅话语的意思又语焉不详,嘲讽与调侃兼有,令他们连羞窘都不好意思做出。但经过韩貅这一闹,方才剑拔弩张、热火朝天又焦躁非凡的气氛已然消弭于无形。
见众人冷静下来,韩貅才道:“那么父亲,你招我回来这么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韩昫忙道:“师儿闻说……”说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原来韩昫,不,应该说韩家遇上了一个难题。前不久陛下在春狩途中路经各地,自然也顺势掳了不少官僚下马,这也算是皇帝出巡的例行公事,大晋如今正由打江山逐步切换到守江山的状态中,权利的更迭、事物的交接种种,都需要进一步的厘清。
曾经的世家政治中,有韩昫这等牧守一方、端方持正的中庸者,有德高望重、深谋远虑的大能者,自然亦有尸位素餐、贪享祖业的硕鼠者。
所以,被撸下去的人中,恰好就有一位世家族长。
这位姑苏南氏恰好祖上与韩家乃系老亲,因两家各处天南地北,无利益交割,却可遥遥相对,互为犄角,关系悠长,最近一代,韩貅祖奶奶便是出自南家。
南家地处姑苏,乃是天下粮仓,鱼米之乡,虽非权利漩涡中心,但毕竟是要害之地。此前的门阀割据之中,南家碍于地势,不得不站队,之后又没有及时抽身,最终为保全家族,家主坠入空门,表达立场。南家中二十年颓靡,生生养废一代,偏偏待老家主病重,陷入权利斗争,最终上位的乃是老家主的一位族弟,南家便开始走上歪路。韩家虽说是老亲,亲的也是南家嫡支,与现在这位没什么交情,两家便渐行渐远。
这次的事情,南家抄家,然而韩氏一族中身上流着南家人血的也已经稀薄,本没有多少关隘。即使韩昫,也不过想起自己奶奶的温柔慈和而叹息了一声世事无常罢了。然而万万想不到,这南家当家人当真是半路出家,连世家中最基本的默契都没有。明知自己大限将至,不但没有找寻相熟老亲世家庇下一星火种,反而主动以告密揭发世家阴私来换取一线生机!
哪个世家没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阴私?这些可以作为世家之间利益交换的把柄手腕,却怎能明诏大号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也就罢了,韩家近些年与南家走动日少,按理有什么把柄,也已然是往事如烟了,然而南家家主却生怕自己供出来的那些分量不够,开始胡乱攀咬。什么勾结外族,什么暗中资助伪朝余孽,什么草菅人命为祸乡里,什么隐匿人口私设府衙等等,有些乃是抄家大罪,有些则是满身脏水,一时间世家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概因他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十分机警,说的事情里七分假,三分真,这时候就端看上头对世家是怎么想的了!
在韩貅前世之时,梁刹痴迷佛学,掌权的梁刈急需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巩固自己的话语权,他凭着南家这只乱咬人的狗,或者谋求支持,拒绝支持者则打压,最后还能用倒下的一大片世家来宣告皇权威严。当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曾经的韩家就是如此,被扫到了台风尾泼了勾结北狄的脏水。韩昫拒绝踏上贼船,而韩昭顺势出现,梁刈便索性画风一转,说是韩昫一力促成韩家与北狄的“来往”。为了保全家族,最终在家族的盈盈期盼下,韩昫一家受下了这个罪。
跟着又因为韩昫在晋阳深得人心,韩昭便以“此事一出,韩家在晋阳大失人心”为由,鼓动一支族人迁往洛阳,自此两地韩家相互支援,自己则倚仗声名鹊起的韩亦秋平步青云。
此时正是相熟的世家林家被泼了脏水,暗中传递消息而来,寻求结盟以守望相助。韩昫推己及人,难免物伤其类,然而这人救与不救,怎么救,都是问题,这才引得这番商讨。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