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个人的嘴唇吐出的两个字,比刀子还锋利。
花自赏逆着光一步步走过来,把本就避阳的房间遮得更加昏暗。
晏怀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更加害怕,明明是花自赏口出不逊,晏怀却在自责,好像他的曲子真的难听到了污了花自赏的耳朵。宽大的袖摆撩过晏怀的脸,那只白如暖玉的手越过他,拿到了放在绣墩上的剧本。
花自赏将晏怀翻开的那页折叠,接着从头一页页翻看起来。
晏怀不敢出声,僵着背,视线紧紧地盯着箜篌的底座,身旁男人身上的香味混合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在书本翻页的沙沙声中,让他头脑发晕,快要一头栽倒过去。
忽然,花自赏说道:“你刚刚弹的曲子是袖月谷的。”
没有疑问,晏怀啊了一声,还是答道:“是的,勾占真人送我的曲谱。”
“你认识他?”花自赏的语气没有好奇,似乎晏怀答不答他都不在意,他又翻了一页。
晏怀愣愣地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说:“也不算认识,是勾占真人可怜我,送了我一本曲谱,只要我可以全都弹出来,他就会再给我一次加入袖月谷的的机会。”
“再?”花自赏难得地在话里表露了情绪。
“嗯。”晏怀口干舌燥,想起那段往事就羞愧得抬不起头,要一句句说出来,更像是在接受酷刑。可他做不到在这么漂亮的人面前撒谎、遮掩,只能如实陈述,否则就是对花自赏的玷污。
他从顾景行代他在人前弹奏说起,一直说到被勾占真人赏识,最后因他无能让勾占真人失望。
说完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有花自赏不疾不徐地翻书的声音。
“以貌取人。”在晏怀以为花自赏不会再发表意见的时候,花自赏却说了这样一个结论。
晏怀急得脸色发红,连忙给勾占真人辩解:“不是的,不是的。勾占真人看到我的真实相貌虽然错愕,但绝不曾失望,是我太无用了,是我辜负了勾占真人的好意。”
花自赏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晏怀不安极了,好像是在花自赏面前说勾占真人的坏话一样心虚,明明他没有任何偏向地叙事,花自赏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关他的事。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在花自赏的沉默下,他连声音都没有胆子发出来。
花自赏将剧本从头到尾地翻看完,盯着第一页上顾景行的名字似笑非笑,一半的神情都融进了夜色中,看不分明。他将剧本翻到折叠的那页,指尖来回摩挲着淡淡的折痕。
过了好久,花自赏才将剧本丢回绣墩上,偏下腰,蹲在箜篌前,随手拨拉了几根弦。
看得出来,花自赏应该不懂箜篌,甚至是不懂乐器,他的指法不甚正确,更像是懵懂无知的孩子随便玩一玩而已。
晏怀平日里最不能接受别人碰他的箜篌,而花自赏这样无动于衷地戏耍是他最为厌恶的,晏怀微微张了嘴,却像是吞进了一口寂寥的夜色,更加地沉默。
晏怀不知道是绝望还是醒悟地想,有什么关系呢,像花自赏这样的人,什么都不需要懂,他站在那里,其他的东西都会迁就他。
铮,铮铮……
生涩的箜篌音突然流畅起来,而花自赏的表情还是那般冷淡,指尖拨动得那般随意。
晏怀惊讶得瞪大眼睛,星辉灿烂,天色泻墨,他仿佛一念之间去往了另一个世界,眼前有一条氤氲的河水在流淌,河水里飘着尸体飘着坟墓飘着睁着眼睛的活人,这是一条名为时间的长河。
它应该缓缓地流淌,可在箜篌的声音之下,它越来越波涛汹涌,好似几千几万年的时光飞一般地逃窜消逝,那么快,那么急,所有的生命都在时间的冲刷下分解、消弭,又新生。可那么湍急的河水,却没有任何声音,越是汹涌,越是平静。天翻地覆、山崩水枯、沧海桑田,面临时撼动神魂,在流动间已然成了昨晚的月色一般平淡。眨眼间就看过了十万年。
晏怀一个激灵,浑身冷汗地清醒,眼前只有绝美的花自赏在信手拨弄箜篌,毫无章法和技巧,但听上去,却不知道为何很顺耳。
连声音都在迁就他吗?晏怀想。
花自赏停了下来,斜睨了晏怀一眼,说道:“不自量力。”
“啊?”晏怀愣住。
“企图弹出时间的旋律,不是不自量力是什么?”
晏怀眨了下眼睛,听出来了,他是在嘲讽自己为无尤真人看破一切的那幕戏编曲的想法,晏怀顿时羞愧得面色通红,却没有想,同样练气三层的花自赏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难道就因为漂亮吗?漂亮得时间都来讨他欢心?
花自赏自顾自地说道:“时间会摧毁一切,技巧,法则,生命……这些东西都不应该出现在乐曲里,只有平静的情感,爱或者恨都会平静,但平静不等于不存在,平静甚至有一天会去恐吓时间。你做的全都反了,追求技巧和旋律,却摒弃情感,愚蠢,难听理所应当。”
晏怀被说得狗血淋头,下意识地想,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他不懂箜篌,不懂音乐,只是一个长得格外好看的男人而已。他喃喃地反驳:“可是景行说不应该有情感……”
花自赏的视线落在那本被他随意丢在绣墩上的剧本,好似透过剧本看到了写剧本的人,淡淡的话从他带着嘲讽角度的嘴里吐出:“他懂什么。”
晏怀瞠目结舌。
“送来了。”一缕幽幽的声响被被夜晚凉风递进屋内,珍珠帘拢哗哗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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