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坐下苦笑道:“现在我最渴望的,就是避开眼前所见的苦难,不用去想狗儿将来的命运。无论狗儿遇上的是宇文化骨的败军又或逃难的饥民,都注定不能活命。不过纵使我的人能避开,心却避不开。”
沈牧似乎有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掏出杨公卿为他们准备的干粮,递给徐子陵。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饿!”
忽地双目精芒一闪。
沈牧同时生出警觉,两眉上扬,沉声道:“何方高人大驾光临,请现身相见。”
一阵长笑声在村后的林木间响起,只听有人道:“寇兄徐兄果然名不虚传,小弟一向自诩精于潜藏匿隐之术,仍瞒不过两位。”
众犬此时才颈毛耸竖,喉咙“胡胡”作响,徐子陵连忙喝止,一人悠然从林木间走出来,予人勇猛坚韧的剽悍感觉,肤色黝黑,容貌朴实,若不是双目电芒烁闪,显示出高明的功力,就与道地的农民无异。
不知因他悠闲的姿态,还是徐子陵的喝止有效,众犬停止咆哮,敛止戒备的状态。其中两只趋前嗅他,来人露出微笑,探手轻摸它们的头,欣然道:“都是又乖又驯的狗儿,给遗弃在这里太可怜哩!”
他的表情说话均有种发自真心的味道,使两人对他生出好感。
沈牧道:“兄台坐下再说。”
那人在篝火另一边盘膝坐下,道:“小弟张金树,乃燕王高开道座下的冲锋小卒。”
沈牧和徐子陵想不到会在此处遇上高开道的人,均感愕然。更从此人的谈吐风度上认定此君非是小卒而是权臣大将。
高开道是沧州阳信人,在北疆与“鹰扬双将”刘武周和梁师都齐名,武功高强。隋末时聚众起义,先后攻取北平、渔阳等郡,自立为燕王,建都渔阳。由于北连突厥,所以窦建德声势虽远胜于他,仍不敢对他轻言用兵。
张金树接过沈牧递给他的米酒,“咕嘟咕嘟”的大喝几口,放下酒坛叹道:“不知是否因是少帅请喝的酒,饮来特别够味道。”
沈牧笑道:“好酒就是好酒。”
见他仍不忘抚摸坐到他旁的狗儿,点头道:“张兄很爱惜狗儿啊!”
张金树目注狗儿,射出爱怜神色,道:“小弟自少就对牲畜深有喜爱,乐与它们交朋友,所以见到两位为狗儿费尽心思,心中感动,忍不住走出来和两位说话。”
徐子陵道:“张兄确是潜踪隐迹的高明人物。”
沈牧却道:“听张兄口气,本不愿与我们交谈见面,不知何解呢?”
张金树道:“我正在武阳作客,闻风而至只是想一窥两位过人的风采,本无意卷入两位与宇文家的争端去,可是见到两位如此善待狗儿,晓得遇上同道中人,哪还有什么顾忌。”
沈牧哈哈笑道:“来!喝酒。”
三人轮番痛饮,畅快异常。
张金树举袖拭去肩边酒渍,目注窜闪不停的火焰,道:“两位今趟平白帮了宇文士及一个大忙。”
沈牧忙问其故。
张金树道:“宇文士及正动脑筋看如何能体面地投降唐室,两位却于此关键时刻大驾光临,宇文士及当然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听地说话有趣,笑问道:“什么是有体面的投降?”
张金树道:“体面的厚薄,由投降后得官的高低而定。”
两人恍然而悟。
沈牧皱眉道:“想不到宇文士及会出卖家族!这么一来,魏国西面的防线势将全面失守,宇文化及只有逃回许城等死一途。”
张金树压低声音道:“宇文士及不仅没有出卖家族,还是为家族作出最佳的抉择。”
两人听得一头雾水,旋又醒悟过来。
张金树确有非凡的洞察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今宇文化及的魏国四面受敌,绝无幸理,与其整个家族随魏朝覆亡,不若由其中身份特别的宇文士及向唐室投诚,那宇文阀仍可继续风光下去。
在眼前的情势下,宇文士及肯定可以向李世民换回优厚的投降条件。首先他乃炀帝的女婿,与李家有亲戚关系,其次是唐室急于在窦建德大军南下前攻取魏地,宇文士及拱手让出武阳这西线最重要的大城,自然受到欢迎,最后加上沈牧和徐子陵这另一份大礼,更是**遇上色鬼,一谈便拢。
至于宇文化及,则注定战死的命运,皆因身负弑炀帝夺位的包袱,绝不容于李渊这类起兵时打着捍卫隋室旗号的隋朝大将。且李家一向与宇文阀明争暗斗,嫌隙甚深,宇文士及因是驸马爷才能置身事外,投降亦较易为李家接受。
宇文士及的降唐,该是取得宇文伤、宇文化及暗中同意的。
沈牧沉吟道:“请恕小弟交浅言深,张兄今次到武阳来,是否有特别的任务?”
张金树爱怜地瞧着迷醉在他的轻抚下的狗儿,淡淡道:“小弟是奉燕王之命,到来看看唐军的形势。”
沈牧听得差点抓头,皆因弄不清楚他这话的含意,可是因事情牵涉到高开道的策略,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追问。
徐子陵想起一事,顺口问道:“塞外的形势如何?听说颉利和突利大兴干戈,张兄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金树道:“双方确打了几场硬仗,突利还占点上风,但主动却在颉利手上,因为突利实力上始终差颉利一大截,无力扩大战果。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颉利会请出毕玄摆平此事,平息内哄分裂。唉!我们刚夹在中间,深切体会到什么是叫左右做人难。”
沈牧皱眉道:“燕王难道不晓得突厥人对我们有虎狼之心?”
张金树叹道:“晓得又如何?边塞四支部队,不论是刘武周、郭子和、梁师都又或我们燕军,首要是求存。若开罪突厥人,被他们大举来犯,突厥精骑的铁蹄践踏下,城市会变成废墟,农村将化成荒地,谁敢冒这个险。”
沈牧道:“突厥军这么厉害?”
张金树道:“突厥人在马背上长大,他们的骁勇善战是与生俱来的,又远比我们汉人团结,作战时的联手配合如有神助,来去如风,一千人的兵力足可抵我们汉军万人之众,若非北疆有高山长城阻挡,中原恐无半寸安乐的土地。”
徐子陵道:“刚才张兄说若颉利收伏不了突利,会请出毕玄说服突利双方和好,张兄认为突利肯否接受?”
张金树道:“怎会突利不接受?东突厥东有高句丽和契丹,西有薛延陀和回纥,近年都是声势大盛,假如颉利和突利苦战不休,首先遭殃的将是力量比颉利薄弱的突利,迫于形势下,突利只有见好就收一途。”
沈牧乘机问道:“今趟宋金刚偕突厥人进侵太原,张兄对胜负有何看法?”
张金树断然道:“如正面交锋,即使李世民也要吃败仗。”
徐子陵和沈牧听得面面相觑。
张金树微笑道:“两位勿要怪小弟说得武断,这确是由衷之言。不过战争千变万化,并非一两场交战可决定最终的战果。宋李之战将是对李世民最大的考验,希望他可以过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听得哑口无言,更不明白张金树内心的想法,照道理他不该希望李世民获胜的,但听他口气又似非如此。
张金树压低声音道:“不知是否因大家都是爱护狗儿的人,所以小弟对两位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这才不怕坦言直告,北疆诸雄中,除梁师都外,被突厥利用者谁非慑于其淫威,更晓得若突厥大军真的南下,中土将是生灵涂炭,大祸临头,没有人能幸免。小弟今趟奉命来作旁观者,正是要对唐军的实力作出判断。”
沈牧心中一懔,暗估到高开道有降唐之意,关键在于李世民能否击退突厥人借刘武周和宋金刚的间接入侵。
高开道这种心态代表部分势力较次的割据群雄的心态,就是在大唐军兵临城下,趁有资格讲条件前先一步投诚。
徐子陵奇道:“为何只有梁师都希望突厥入侵,刘武周和宋金刚竟不被算在内?”
张金树道:“在北疆诸豪中,以梁师都与突厥人关系最密切,兼且梁师都有突厥人血统,他早把自己视为突厥人而非汉人。”
顿了顿续道:“至于刘宋两人,若有选择,会待唐军攻打洛阳时才发动攻击,好收渔人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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