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说他那杂造局的官儿,不过是疏离京都兵物抄册备案的官儿,卡着兵部各局的规制咽喉,却偏偏品级不高,说不重要却又几分小小的权利,说重要吧,还真是个芝麻绿豆般的丁儿,也不知他是从哪处活络上的,倒是林大老爷跟老太太说了,不是他出力的。
林二爷自得了这个官儿,连月见苑里谢姨娘见他的次数都少了许多,便是晨朝起床、更深夜归时说叨几句。
二房嫡女林书茹的婚事,还有老太太催着着急。二房庶子林辰耀、庶女林画茹的亲事,要没林二爷紧着,真当是没人过问了。
谢姨娘一日比一日担忧,眼见林二爷做了一阵子官,事情没个减少,归家的时候反倒是越来越晚,再沉不住气,这夜挑了灯披着衣坐在窗边边打着哈欠边等着他回来。
待得三更更鼓敲完,外头起了些身音。谢姨娘忙趿着鞋子去迎,见几人或搀或扶的簇拥着林二爷过来,目中神色微微一沉,却也没显出特别的不高兴,只嘴角撇了撇,快步上前从几人手中接了林二爷过来,扶着他边道:“这是怎么的,又去了哪里吃酒了?”
林二爷回来这一路上被夜风吹着,如今头脑是清醒得很,只脚步虚浮了些,人人以为他醉得不行,只他知道自己好着呢!
谢姨娘这一问,林二爷就不高兴了,将她一推,道:“怎么的?我没醉,不需你扶我的!”
他这不推还好,大力一推将谢姨娘推得趔趄几步险些摔在地上。等谢姨娘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回个头去看他,却见他反作用力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小石子膈得生疼,不由地怒道:“饭桶!饭桶!你们这些饭桶!还不将我扶起来!”
先前扶着他的那几人听着他叫喊,忙上前又拽又拉的将他扶起来,谢姨娘不由地火大,将那几个扶起他的人拨开,拽着林二爷的手就往屋子里揪。
她平日里没个服软的姨娘脾气,大家瞧着已是见怪不怪。人二爷吃这一套,那软柿子的沈氏他还不爱呢,谁也管不着。可今个儿见着谢姨娘一弱质女流生拉硬拽地将林二爷给拖进屋里头,还啪嗒一下重重将门关上,众人不禁愕然。
原来,谢姨娘不仅没个服软的脾气,大约性子里蛮烈的成份还占了很大的程度。
虽说林二爷头脑清醒,但终究是被猫尿灌得双脚不停使唤,由着谢姨娘将他拽进屋,又没得力气挣开,只在屋门合了时超嚷嚷道:“这是翻天了!翻天了!”
谢姨娘将他推了在凳上坐,给他倒了壶浓茶,横着眼将那茶盏递到他嘴边,用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的语气同林二爷道:“叫,你还叫,这会子什么时辰了,将你家丫头给吵醒了,我让你去哄睡了他。”
听谢姨娘将林画茹抬出来,林二爷的嚣张气顷刻就没了,这心疼不心疼,就只一句就立见分明。
谢姨娘看他不吵不闹了,便推了窗点了香,散着屋子里的酒气边同他道:“你也紧着你自己的身子,成日的出去吃酒,是寻了些什么样的乐趣。”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若是没得过满怀宠爱的姨娘,哪敢如此说。林二爷听得,心里头开心得紧,收手一揽,谢姨娘便顺势柔柔倒入他怀中。
房中点着的烛火一时间昏了几分,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馨香,林二爷抚着她胸前的软绵,不自觉的哼哼着。谢姨娘见他情起,欲拒还迎的将他推了推,却被林二爷抱得更紧了。
正是要行好事,谢姨娘却突然想起这日等得他这么晚的初衷,边推边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同你有几句话要说。”
林二爷情涨得厉害,又被浑身的酒精发着酵,偏不愿意停了动作等她说,谁知道女人家的几句话,究竟是有几句呢。
林二爷不依,谢姨娘就不干了。她向来不是逢迎的脾性,只不过偶尔曲意低头,全一全二爷的脸面。现这时刻只他们两人在屋子里,谢姨娘的性子顷刻就上来了,挣着将林二爷蛮力推开,扯扯衣襟道:“不行,我将话说了先。”
林二爷僵着脸,心道真是扫兴。啧了声,垂垂头,冲她道:“你说,你说。”
谢姨娘坐了他对面,问他说:“辰耀那头,你相看上哪家的姑娘没有?”
林二爷睨了她一眼道:“他这本事……嗨,得了,等着家里头姑娘几个嫁好了再说。”
谢姨娘想想也是。林二爷这才刚挣了些头面,在京中也没什么人缘,要寻个多好的姑娘家,还真是有几分难,更何况林辰耀这孩子,的确没什么本事。
若是家里头几个姑娘嫁得好了,连着些亲家走动,林辰耀或能搭上个好的也说不定,可是,前提是——姑娘能嫁得好。
谢姨娘想着,不由皱起眉头来。
这二房没本事,谁都知道。林二爷凭着什么能让二房的两个姑娘嫁得好?
这问题不好问,一旦出口,便是质疑林二爷的能力和本事。可又不能不问,毕竟谢姨娘还是很担心林画茹的。
林二爷摆摆手,同他道:“今个儿有人问起画茹丫头,是宝源局的曹副使,说的是他的堂侄。”
谢姨娘一听就来了兴趣,问:“宝源局是什么地儿?”
林二爷取下腰间的钱袋子,将它一掷在桌上,里头的银钱铜板同桌案一撞,发出铿锵一声响。林二爷道:“瞧见?督办这个的。”
谢姨娘一听,眼珠子就直勾勾的:“可是他想铸就铸的?”
林二爷嗤笑道:“从九品的官儿,哪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嘿,想铸就铸,这天下岂不成他家的了?”
谢姨娘直笑:“是了,是了,这是我问错了。你给说说,他堂侄怎么样?”
林二爷道:“怎么样?身长八尺,玉树临风,幼时父亲就已经亡故了,是他母亲独个儿将他拉扯大的。如今上来京城住在那曹副的家里头,也是为了在京城博个功名。若是运气好些,得了功名,过个三年五载就立足了;若是运气不好,等着两年没个盼头,八成是要回去。”
谢姨娘听着面色就变了,一声没出。
林二爷重重拍着桌子道:“瞧你那丧气样,你以为我能应么?我没应呢!”
谢姨娘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真没应?”
林二爷不耐烦地解释:“我能应这个?”
谢姨娘松了口气,顺着胸口道:“那还同我说得这么仔细?吓我不成?”
林二爷道:“我没寻好,你偏要我说,不拣个出来跟你说说吓唬吓唬你,你还真当我是不上心的了。”
谢姨娘陪着笑脸儿,又给沏满了茶,想了想,探问:“你那书茹丫头,有人给说的没?”
一提起林书茹,林二爷的眼神就变了。他郑重地咳了咳,啜了口茶道:“说肯定是有人说的,那丫头多跟大奶奶出门过,别人家多见过几眼,自然就有寻的。”
谢姨娘默了默,又问:“可有爷瞧得上的人?”
林二爷深深瞧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谢姨娘心头百味陈杂,面上却还努力装出毫不嫉恨的好奇模样,凑上前来问林二爷:“给说说。”
林二爷依是在笑,笑容却变得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这倒是不能说了。”
谢姨娘翻了他一个眼色,赌气道:“怎么就不能说了。”
难得林二爷坚持对她守口如瓶,拍拍她的手道:“这事儿现没成,没成就不得说。”
因为林二爷的坚持,这晚上谢姨娘可没如他的意,气得林二爷熬了大半夜才睡着,早早的起来,头痛欲裂间又去衙门领差事去了。
林二爷走了没多久,天久透亮了。林书茹给老太太请了安,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带着个海马青云纹的盒子去了林琴茹的屋子。
她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青檀木的梳子比较合适林琴茹,不仅纹理色泽比桃木的漂亮,握在手中也比桃木的那个要称手些。
等走到葳蕤阁处,突然听得几声呵斥,林书茹刹了步子,想想顾氏昨天的话,似乎明白了些林琴茹近日来脾性不好的因由。
踏步走入葳蕤阁中,林书茹笑道:“这一大清早的,是谁惹得姐姐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林琴茹见是她来,撇撇嘴道:“还能有谁呢?”
林书茹佯作惊讶,问:“不会是妹妹不请自来,惹了姐姐吧?”
林琴茹嗔了她一眼道:“你明明知道。”
林书茹吐吐舌头坐了下来。
她是知道,林琴茹气闷的因由在于林棋茹的嫁妆。她是嫡女,又是嫁去金陵郑家。虽是不太显赫的三房,怎么也该比林棋茹要多些吧。可到最后,大老爷给林棋茹添了份,顾氏又抬手添了份,老太太瞧了她们两个的单子后,又偏着林棋茹添了份。
这下可好了,林棋茹那头同她的单子比着肩了。该要如何消得下这口气好?!
林书茹听着吃吃笑,边笑边打开自己揣来的盒子道:“这是给姐姐。”
林琴茹瞧了瞧,就一把寻常模样的梳子,没她喜欢的繁复斑斓的样子,努努嘴,让丫头收好。
林书茹也不介意她敷衍,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林琴茹同她吐了一肚子的苦水,临到送林书茹走时心情纾解了不少,拉着林书茹的手道:“我就同你说说,你可别给我乱去传。”
林书茹笑问她:“我能跟谁去传?”
林琴茹白了白眼儿,说:“谁知道。”
直来直往的林琴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送林书茹到院门口时还能同她调笑几句。老太太的偏疼是一如既往的,从小也没见她将一碗水端平过,林琴茹想通后也就不钻着牛角尖了,只拉着林书茹的手道:“轮到你时,你可千万多紧着些去。”怎么也要把林画茹给远远甩在后头。
姑娘家备嫁的时间漫长而枯燥,外头宴请一律是不能去了。林琴茹被拘在家里一段时间,居然真有些修身养性的效果,前日再去时,居然听她说起话来轻声慢语了两句,瞧着有些斯文淑女的气息透出来了,看得林书茹忍不住远望向外,辨一辨那日的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升出来的。
这几日林二爷常过来瞧林书茹,殷情得实在有些反常,连芳草都问说:“碧婷,我们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林二爷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让林书茹忙她的去,当是自己不在一般,只在旁暗暗的看,瞧着林书茹执笔练字,瞧着林书茹一针一针的绣着物件,瞧着林书茹一页页翻着书,这日终于一拍大腿,说:“打个八蝠络子吧。”
林书茹听着点点头,乖顺的让碧婷即刻去取材料打络子,林二爷忙说:“不急,不急,要是做工细致的,你且慢慢来做。”
听他这么一说,林书茹便留了个心眼。林二爷说让林书茹打络子,也没说是不是打给他的,这瞧了这么多日,林书茹也没做过打络子的活计,怎么林二爷突然灵光一闪,让她去打络子呢?
而且,林二爷还说了,让细致些,慢慢来,似乎暗含了些别样的意味。
只是五蝠络子本身也是求福求寿的意思,没有特别隐晦的含义,林书茹虽是留了心眼,但想想还是动手了。
其实这络子,碧婷的手工是最好的。可林二爷叮嘱了,必要是林书茹亲手一结一结打出来,一根一根捋出来,不得加以人手的。
这么一叮嘱,连碧婷都觉出了些意思,问林书茹:“要不要同太太说一声?”
林书茹边捋着线,边问碧婷:“你想说什么?”
认真要说,无非是父亲寻女儿要个络子,叮嘱了些要求而已。碧婷想想,的确没得什么好说的,也就没往沈氏那头透什么风。
等过个两天,络子打好了,林书茹送到林二爷面前,林二爷拿了络子起来端看良久,目色越发的奇怪,说不上来是在打着什么样的心思。半晌后,林二爷问:“绣一副百福屏风是要多久呢?”
林书茹愣了愣,答:“约莫是要两三个月吧。”她这手势,两三个月都不知道能不能绣得好。
林二爷想想,又问:“那若不是百福图,只一个福字的单面屏风呢?”
林书茹心里头犯起了嘀咕,面上仍是恭谨的:“只一个福字的单面屏风?会否过于单调了些?”
林二爷点点头,沉吟片刻,再次问道:“那不要一字福了。若是绣一首‘胡无人’在上头,该是不会单调了吧。”
“胡无人?”林书茹诧异道。
林二爷颔首确认:“胡无人。”
林书茹想说,若是绣一首“胡无人”在屏风上,都是些黑漆漆的字,应该会很素,不会太好看的。可当林二爷重复应着“胡无人”时,林书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五蝠络子,胡无人……
林二爷说,要林书茹亲笔写下的簪花小楷打样子……
单面屏风满满的绣着簪花小楷的“胡无人”,林二爷的主意打得还真是不小呢。
林书茹的手紧紧交握着,白了脸应了声好,仍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等林二爷一走,林书茹忙打发碧婷去忠勇侯府递个信,让蒋娉婷过来一趟。
沈氏听说林二爷挑了个屏风样子送了过来,让林书茹给绣一面,便差人去问林书茹,林二爷求的绣样是什么。
等沈氏知道林二爷要的居然只是簪花小楷打样的胡无人,沈氏捧着林书茹写来的样,嘀咕道:“谁往屏风上捣弄这个。”想想都觉得素寡得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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