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江南道御史鹿祐给康熙递上奏折,参顺天乡试正副考官修撰李蟠、编修姜宸英等。康熙将奏折递给胤禛他们兄弟传阅时,胤禛这才想起顺天府乡试的事悬而未决,因为治理永定河的事宜,他都没时间关注其他事情。陡然一提起,还怔了怔。
康熙观察了一下自己几个儿子的神情,见太子、老三、老四、老八都陷入沉思,而其他几人,康熙觉得不提也罢,他们那“跟爷没关系”的神情太明显了。
“考试乃国家大典,李璠、姜宸英他们太过放肆。”胤礽的话让胤禛一愣,急忙望向胤礽,深觉二哥太过武断。
康熙将手中的奏折甩到桌上,有些恼火道:“放肆不放肆还未可知。朕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这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在这事上竟出如此纰漏。这士林都被弄得乌七八糟的。”
“皇父息怒。”胤禔虽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但康熙的雷霆之怒,他还是重视的,赶紧上前跪下。
见胤禔跪下,几位皇子都跪下请皇父息怒。胤禛在跪下那刻,恍惚见到了破败的牢房内一年迈的长者笔直地坐在那还算干净的桌凳前,奋笔写着些什么,不一会儿,那长者就扔掉了笔,拿着写好的东西,念着:“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只因入了孔氏门啊!”惨然一笑,饮药自尽了。刚刚还笔直得毫无落魄的长者瞬间枯萎了,随着他的倒下,他拿在手上的纸也飘然落下,只见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掩不掉书写者的绝望,“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以加之耳。”
胤禛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又出现一身落魄青衫的中年人带着枷锁,被狱卒推着狼狈前行。偶尔的一个回头,眼中有着藏不住的苦涩和绝望,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出神却没能逃脱狱卒的眼睛,狱卒更加粗暴地推搡他,用粗鄙的语言侮辱于他,他望着狱卒的眼神中有着明显的愤怒,却被狱卒回以一巴掌,那中年人眼中的愤怒随着那一声响慢慢消散,本明亮的眼睛再无光彩,如同一滩死水。胤禛突然想起皇父的一次南巡,皇父似乎召见了这个中年人,而这个中年人笔直地跪在皇父面前,无悲无喜,只是拒不接受皇父的任用。胤禛还记得他们兄弟几人私下议论过此人,只觉得这人太过狂妄,不识好歹。却未料到他会有如此过往。
胤禛有些动容,想到他们选出了雍正一朝的肱骨,怎么都觉得自己该为他们说两句话。胤禛刚想启奏,康熙却发话了,让他们先回去。
康熙脸色不明,兄弟们又一个个离开,胤禛稍作停顿还是先离开了。走出书房,寒冷的风刮过,胤禛抖了抖,脑子瞬间清醒,刚刚他差点……差点就犯了大忌。胤禛深吸一口气,虚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就因为刚刚脑中莫名的片段,他竟如此冲动。此事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胤禛抚平自己的后怕,再无逗留,加快步伐回自己的寝宫。
丁酉日,鹿祐当庭上疏顺天府乡试一事。
“顺天乡试,所中式者,童稚甚多。物论腾沸、大殊往昔。考试系国家大典,所当严饬,以示警戒。御史鹿祐,题参可嘉。著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将李蟠等严加议处。”康熙的一道谕旨,直接将此事交由九卿议处。
时隔十几天,九卿复议下来的,拟定将李璠和姜宸英革职入狱。康熙对此并无疑义,只是谕旨将所有举人,通行齐集内廷复试,而李璠、姜宸英的处分等到复试后再说。
翌日,康熙就带着胤禔、胤禟、胤祥和胤禵去谒陵了。胤禛留在京中,有心去探视一下李璠和姜宸英,但因康熙不在京中,大小事务都要由在京阿哥们商议,他也不曾有空。他一直安慰自己,现在这两位老大人都只是收监,并未有什么处分,他们上辈子的结局也应该不会这么快发生。可谁又曾料到,康熙谒陵回宫,过完春节,就接到了巴林淑慧长公主薨逝的消息。
巴林淑慧公主是孝庄太皇太后的亲女,顺治爷同胞亲姐,康熙的亲姑姑。皇子、诸王贝勒,王公大臣体察上意,纷纷表现出哀思之情,等康熙为这位亲姑姑送完殡。复试已经开始。胤禛心想等皇父览完卷后,他在旁美言两句,既可以不留痕迹,也能从旁帮助两位大人摆脱上一世的不幸命运。所以当监考阅卷的诸位臣工支支吾吾,向皇父推脱不知如何订下次序的时候,他就顺口问了一下,诸位大臣有何难处,可是有什么顾虑?不知以前几位大人是如何阅卷的。胤祉总觉得胤禛语气怪怪的,不由敛神思考。
而康熙听了胤禛的话,心思一转,稍稍翻阅了一下试卷,似乎想起什么,让梁九功递上。康熙翻阅着试卷,又看了看梁九功递上的材料。眼睛扫过监考阅卷的大臣,脸色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容:“不敢?由朕订?那朕要你们干什么?订不下来是吗?那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顶戴花翎也摘了。”
几位大臣吓得连忙跪下,而一旁的皇子贝勒见皇父的雷霆之怒,也跟着跪下。
康熙见几位大臣诚惶诚恐,心里一肚子气,耍滑耍到朕头上了?康熙随手翻了翻考卷,心里呵呵了,这都按名次摆好了,还敢糊弄朕?知道错判了李璠和姜宸英他们,却没一个敢直言,还缩手缩尾地怕步上他二人的后尘。果然这满朝文武没一个省心的。等等,刚刚老四是故意的吗?康熙望过去只见胤禛低着头乖巧地跪着,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康熙摇了摇头,专心应对这些大臣。
“大理寺卿,李璠和姜宸英何在?”
“皇上恕罪!那姜大人入狱当天就饮药自尽了。”
“什么?”康熙震惊,这都是什么事,他记得他还没给他们订下处分啊。“李璠呢?”
“这……”大理寺卿吞吞吐吐。
“怎么?莫不是他也自裁了?”
“皇上恕罪!”大理寺卿顾不上自己的满头冷汗,一个劲得磕头。
“恕罪?”康熙睥睨着他的臣子,玩味道:“那你总要让朕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皇上,因考生激怒,为平息民怨,臣等已经将李大人流放了。”大理寺卿一咬牙,赶紧招了。
“哈!”康熙的眼神冰冷,望着在他下方的臣子。除了大理寺卿,共同决定的其他大臣也赶紧上前,跪下请罪,“皇上恕罪!”
胤禛听着诸位大臣的恕罪声,却是感到异常寒冷,同时涌出无比的悔恨,是他一直游移不定,是他没有直言上柬。果然重活一世,他还是那个谨慎多思四皇子,还是那个害怕失宠的皇子。所以明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还是抱着侥幸,还是更多的考虑自己的利益。是他让大清痛失栋梁之才啊。
不管胤禛的心思千回百转,康熙这已经厌烦了大臣们的求饶声,只叹息道:“姜老大人可曾留下什么。”
大理寺卿也不敢隐瞒,急忙将姜宸英的绝笔书递上。
康熙看着姜宸英的绝笔,那字还是他喜欢的字体,只是这下笔者已然心死,这笔锋之间竟也能看出悲苦之情,好一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好一个两袖清风,以死明志,也算死得其所。而朕入了这皇家,何尝不是战战兢兢?若是这些考生不负于你,历史终将会给你一个公道。到时只怕朕这头上得多出一顶不怎么好的帽子了。可是朕又做错了什么?康熙不由愤恨,觉得姜宸英这做法就是目无君上啊。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