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阳光烘烤着大地,干燥的空气从植物的叶瓣中拔出水分,顺着鼓荡的热流升至空中,变成保护生命不被烤焦的云。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嚎叫,唱着热烈但不欢快的歌,它们的屁股下面,不得不行走的人们脚步匆匆,因被无处不再的热浪包裹,抬脚甩臂都无法从容。
一个瘦弱的身影走到路上,右脚有点崴,姿态有些怪,是容易遭人嘲笑的那种;但其脸上的神情从容不迫,行走时仿佛感受不到热度,每步都是前一步的复制,不多一寸,不快分毫。快到食堂的地方,旁边行人渐渐增多,有些注意到他的存在,惊呼声中纷纷侧目,纵有议论也都压抑着声音,似在担心被其察觉。
“与战神对垒,唉!”
“只是一个动作,别瞎说。”
“但我听说那是境界。”
“谁叫他之前那么狂。”
言者个个小心翼翼,只言片语没头没尾,不了解的人茫然不知其意,然而落在瘦弱身影的耳朵里,却像一根根刺扎进耳膜,生疼。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依旧沉稳,神情更加淡漠,因为他知道,自己就像赤脚在火炭上的表演者一样,畏怯慌乱会给自己带来严重伤害,越是危险、越需要静气沉心。
上次的危险在于命,他伤了一只脚,这次的危险在于名,他不仅不想付出任何代价,还想借此鱼跃龙门。
这个形容不合适,自己原本就应该是一条龙,不是鱼
心里装着莫名其妙的念头,莫凡独自走进食堂。和在外面一样,注意到他的人纷纷侧目,虽时有议论,却没有谁过来打声招呼;即使那些曾经看过他的比赛、甚至曾经发文推崇赞美的“粉丝”,也都默默、偷偷打量,而不是表达支持与亲密。
与即将同台较量的对手相比,这种待遇很不公平。
莫凡不在乎这些,不愿也不会浪费精力在那些人身上,他来这里是为了吃饭,于是默默打来饭菜走到角落里坐下,低下头,一口一口补充着能量。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消失,身边安静下来,不用看,莫凡知道附近正变得空旷,原本不多的几位就餐者不声不响加快速度,收拾好碗碟悄悄离去。
过去三年,这种情形逐渐变成莫凡生活中的常态,他早已习惯,早已无视。
食堂很大,而且里凉快,嗯,比在酷热的外面感觉好,比封闭的座舱里好。
军校的食物味道不错,莫凡更看重的是简便,食物种类异常丰富。当他埋头吃饭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那种食物更合口味,而是能否给自己带来更加均衡的营养,让自己的精力更加充沛。
进餐就像训练一样,需要专心致志的去做,莫凡认真地吃着饭菜,旁若无人,仅吞咽的间歇才会分神旁顾。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即将完成进食工作的时候,莫凡感受到一丝异样,微微皱眉。
身边过于安静。
有股很好闻的香气?
疑惑抬头,入眼一张绝美容颜,红唇似火,宝石般的眼睛仿佛带有法力,毫无阻碍地穿透内心。
“选择孤独,你可以很强,但不可能达到最强。”
为什么选择孤独。
莫凡曾经回避、也曾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雪原战后,他的一只脚被魔神踩断,虽成功求活,身体却落了残疾。自那时起,莫凡性情大变,与其说行为低调,不如称之为孤僻。现在他从刻意变为适应,渐渐演变为真实形象,似乎这就是他的真实性情,以往那个开朗乐观的少年反而成了伪装。
莫凡知道自己这几年的变化,也知道对方是谁,隐约猜到对方找自己的目的。
平静的心湖被对方的一句话打乱,莫凡感受到久违的屈辱,有些愤怒,与愤懑。
望着那张令人震撼不敢直视的脸,莫凡深深吸一口气,先是稍稍低头,运动口齿将残余的食物咽下,才又缓缓抬起头。
“爱丽丝小姐,你找错人了。”
这句话带有很深的味道,表达的是最直接的拒绝与排斥,莫凡用自己的方式告知对方:不要试图做无用的事。
对面,爱丽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接下去说道:“生在穆家却不姓穆,表面是想证明自己不需要依靠家族,实际存了自卑。你把自己封闭起来,实际上是害怕被人瞧不起,害怕被人知道你其实是个私生”
“住口!”莫凡不能任由对方再讲下去,寒声说道:“你为什么会关心我的事?”
“你知道原因。”爱丽丝平静说道。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那好。”爱丽丝平静说道:“我希望你战胜牛犇,我要帮你。”
听了这番毫无掩饰的话,莫凡沉默很长时间,感觉有些奇妙。
时至今日,机甲大赛三十二强正式出炉,进入真正的强者阶段。人员组成,国外选手尚余七名,军校学员依旧占据着绝对多数。大赛进行到这种程度,黑马已经不叫黑马,由于遇到的对手日益强大,参赛者已不能像过去那样保留实力,在各路专家的细致分析下,真实水平呈现在公众面前。
外界普遍的看法,接下去的比赛,除极少数特别突出的选手,谁对谁获胜都不奇怪,竞技的输已不再是技术上的差异,而是战术、心理、临场发挥等方面的较量。
刚刚过去的第三轮正赛,莫凡获得大胜,在兑现誓言的道路上再进一步。军校每届数千名学员,每个都是从各地选拔出来的精英,任何人取得这样的成就,足以感觉骄傲。莫凡的出身,经历,誓言,加上此前数次战胜国外选手,理应受到各方关注并且抱以期待。
事实也是如此,仅仅三天前,人们还热衷于猜测他能否走到最后,能够击败多少国外选手;遗憾的是,当第四轮对战名单排定后,这些声音宣布消失,仅余下一片叹息。
他的下一个对手是牛犇,俏郎君!
“牛犇实力强大,并有联邦的承认与支持,你的水平虽然不错,但还不是他的对手。另外,你的家族担心这件事情会有不好的影响,给了你很大压力。”
爱丽丝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莫凡几度想开口打断,最终却生忍了下来,默默等待下面的内容。
他心里知道,对方并非为了羞辱自己,而是外界所有人的看法,同时也是事实。
此前过去的第三轮比赛,脱脱退赛,关于俏郎君的争论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在一个视频出现后无疾而终。
秦梦瑶亲身示范并且解说,有军中高手谨慎而有坚决的态度表示,那次操作具有战神水准。
有关俏郎君的争论,国外还在进行,但在华龙联邦,在机甲这个领域,秦梦瑶的一句话比一万名专家加起来都管用,虽然她没有直接评论牛犇的水准是和层次,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意思,还有态度。这样两个人,不仅将牛犇的机甲水准“拔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同时也表明,联邦对牛犇投以毫无保留的支持。
有一个现象可以证明这点,在引起如此大轰动的情况下,竟然没有什么媒体去打扰牛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联邦政府强力干涉,为此不惜顶着“干涉新闻自由”的骂名。
作为观众或者参赛选手,虽奇怪那个伴读为何如此妖孽,好奇联邦为何这样做,但却否认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曾经拯救军校命运的联邦英雄,不到二十岁的战神,伴读生,赛前甚至没有实机经验,连创大赛两项记录所有这一切,给那个承载希望的年轻人涂上神秘的色彩,同时得到最大程度的推崇与尊重。在大赛演变成军校与国外对抗的大环境下,联邦的新闻机构与民众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与克制,不能知道更多关于牛犇的信息当然遗憾,但与“夺冠”这样的大事相比,政府的行为可以理解。
莫言不错,但是与战神相比孰轻孰重,一眼可辨。
第四轮对战名单排定后,天网论坛呈现出一种极特别的现象,几乎所有对阵都被人拿出来详细分析,唯独牛犇与莫言的这一场,几乎没有什么人讨论;即便有零星的帖子出现,谈论最多的也是“可惜”“不应该”“感慨”等等,而不是从技术上分析谁赢谁输。
为避免产生更多刺激,此次联邦民众表现出极高的情商与凝聚力,尽量避免谈论。
这可以看成保护与爱惜,但又何尝不是羞辱?
“牛犇的实力很强,但有一些致命弱点,心理,战术,机甲,还有自身,每个方面都有。相反你身上具备一些他不具有的优点,只要能够放下负累,准备充分,战术运用得当,完全有可能获得胜利。”
“请稍等一下。”
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莫凡看着爱丽丝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里深埋着无穷的智慧与力量,仿佛能够看透自己的内心,但又仿佛看着一个透明人,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这种感觉很糟糕。莫凡深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你是想害我,还是想帮我?”
这里是军校食堂,一个莫凡就让周围空出一大块,何况有爱丽丝。此时此刻,远处无数双目光关注着这里,还有人偷拍;可以想象,今日之后、不,就是现在,天网上已对此事大加讨论,兴许已有人把莫凡说成是“叛国”。
莫凡不是傻子,他相信对方不会拿自己当傻子,因而越发奇怪:爱丽丝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你想毁了我这没道理。”
彼此素不相识,且无利益纠葛,莫凡自己把说了一半的话收回,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爱丽丝没有询问他为什么这样想,轻柔宁静的声音说道:“在这里,才能表明我的诚意。”
不是害就是帮,某种角度讲这是对的。
爱丽丝说道:“当然,你需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这是另一重关键。今日之后,无论莫凡自己怎么想,外人眼中,他与爱丽丝的会面已成为无可改变的事实逼上梁山,破釜沉舟。
爱丽丝接下去说道:“成王败寇,只要你能赢得比赛,民众的爱就会转移。”
莫凡冷冷说道:“前提是我能赢,而且要一直赢。假如我赢了牛犇,却输给你、纽恩、安德烈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招来骂名。”
爱丽丝没有否认这句话,淡然说道:“你怕了?”
美丽的女人总能给人勇气,对着那张绝美的面孔,莫凡想用冷笑反击,脸上的肌肉却仿佛凝固住一样,做不出任何表情。他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太荒唐,太危险,自己应该用最坚决的态度表示拒绝,然而在那双能够穿透人心的目光注视下,无论他多么努力,竟然都说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魔法师,一举一动充满魔力,和她在一起,莫凡时刻都能感受到召唤的力量,时间越长,意志越是松懈,越是难以抗拒。无奈与极大的煎熬中,他甚至想过某种极端的可能:对方是否对自己用过某种暗手,比如催眠。
然而自己明明很清醒,甚至能想到被催眠有没有人在明知道催眠的情况下还被催眠?
莫凡没研究过这个,因此不知道答案,他能确定的是,自己有点相信她的话,并且有了欲望。
那不是****,而是跟从,仿佛不那样做就是不敬,是亵渎,是罪恶!
沉默的时候,爱丽丝微讽说道:“除非你不敢争。”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明明是一句很低级的挑唆,却能撩动心底最深处的躁动与愤怒,令人难以忍受。
迟疑再三,莫凡终于问道:“牛犇具有准战神实力,你又凭什么认为能够帮我?”
“首先他不是战神,只是学会一两个战神技。我保证你可以做到同样的事。”爱丽丝从容说道:“另外我了解他,最清楚他的弱点。”
“你认识牛犇?你们”
“私人恩怨,不用问了。”爱丽丝漠然说道。
莫凡沉默下来,过来很久才又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能自己出手,或者等他碰到外国选手,偏偏来找我?”
爱丽丝显然早有准备,淡淡说道:“第一,我不会和他在赛场相遇。”
“为什么?”莫凡感觉诧异。
“因为我本轮就会输。”
“”莫凡无言以对。
三十二强个个不易,想赢难,想输却很简单,爱丽丝以这样的方式“退赛”,莫不是为了避开曾与之有过私人恩怨的人?
莫名之间,莫凡心里生其一股淡淡酸意。
“第二,我想他输,与国家之争无关,与机甲大赛亦无关,只是单纯地想他输。”
这句话不合逻辑,而且不符合当前事实,还有各人因为身份所处的立场,然而莫凡觉得自己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甚至能够读懂对方的心。
她想他输,她自己主动求败,她不想与他同台竞技,她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寻找他的同族,商量怎么才能对付他所有这一切无不表明一个事实,所谓“私人恩怨”,其实是一些感情纠葛。
世界上只有感情不能用道理解释,只有感情才会让人疯狂,尤其是女人。
心里的酸酸的味道变得更浓,莫凡知道自己现在心态很不健康,但却无法否认心意。
击败牛犇——原本就是我要做的事。即便没有爱丽丝的这番话,我依旧会全力以赴。
凭什么我一定要输?
凭什么大家认为我一定会输?
巴沙也罗宣称要与安德烈决战的时候,霍夫曼帝国一片喝彩,为什么自己这样讲,换来的却是责难与嘲讽?甚至连家族都施加压力?
牛犇击败外国选手叫英雄,我做到了同样的事,为什么不能得到相同待遇?
牛犇有整个国家的支持,连秦梦瑶都为其站台,我难道不能寻找帮手,制订更加完善、更具有针对性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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