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昭华气若游丝。
她半眯着眼睛,视线处波光粼粼,袅袅雾气,幻化成一个紫衣少年。
眉目温润,绝代无双。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去触摸这一生里内心最后的温暖和眷念。
近了,就要靠近了…这一生,最近的距离…
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
她的手,终究停在半空中,眼中那一丝微光慢慢消散,那个影子也如同烟雾一般,化为乌有。
宁晔…
她闭上眼睛,僵硬的手重重下垂…
十六岁花季少女,一生从卑微到高贵,最后从神坛跌落。
她无法接受那样扭曲肮脏的身世,无法心安理得的面对敬若神明的皇叔,竟然是害死她母亲的罪魁祸首,她的生父。她更恶心这鲜血尸体堆积的,肮脏的皇宫。
所以她选择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自己短暂而年轻的生命,灵魂飘零在这世间,永不坠落。
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凤之彦的心,也跟着彻底沉入谷底。
剧毒在他的体内快速蔓延,凤昭华的尸体还在他怀中,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血,和渐渐冷却的身体。
莫大的悲痛喝苍凉涌上喉咙。
他张口喷出一大口血,然后向后倒…倒下玉阶。
“王爷…”
惊呼四起,所有人都扑了上来——
**
残阳笼罩下的重音皇宫,一眼望去高低错落的宫殿,透出那么几分萧索和寒凉。
宁晔拿着一封血书,那是凤昭华留下的遗物。
信上字字句句,皆是泣血所写。绝望,心如死灰,荒凉…
看完了信,他默默的叠好,存放。然后他起身走出去,看着偌大的皇宫,看着翻飞如燕子的宫殿檐角和深深碧垒。
这般肃穆庄严的皇宫,隐藏了多少血腥与丑陋?
只有时间知晓,并还在永无止境的见证着。
……
苏浅璎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
她心中有些空落,无端的恐慌和沉闷让她有些失措,“小萱,小萱。”
掀开被子下地,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走了出去。
小萱端着洗漱用品走来,见到她光着脚,干净放下手中用物,“姑娘,您怎么没穿鞋啊?这地上凉,小心感染了风寒,奴婢伺候您更衣…”
苏浅璎却摇头,神色有些不安。
“这两日我总是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阿初呢,他有没有来信?”
小萱扶着她坐下来,道:“姑娘,王爷前两日不是才来信说过,大概今天或者明天就该回京了,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再大的事,只要有王爷在,都不是事。”
“嗯。”
苏浅璎心中稍安,却仍有担忧。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
“姑娘行了么?”
小萱走出去,斥责道:“一大早的,慌慌张张做什么?姑娘刚起,去去去,别来打扰…”
“小璇姐姐,我也不想的。”对方苦涩道:“是因为宫中来人,皇上召见,让姑娘进宫,十万火急啊。”
“这个时候,皇上不是该在早朝么…”
小萱的话还没说完,苏浅璎已经急急走了出来,盯着传话的丫鬟,急急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事?”
对方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皇上让您尽快进宫,商议要事。”
苏浅璎心中不安的感觉扩大。
“你让他在前厅稍等,我马上穿戴整齐就进宫。”
“是。”
小萱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走进去伺候她梳洗穿衣。
“姑娘,要不要用完早膳再进宫?”
“来不及了。”
苏浅璎穿好衣服,转身走出去。
“走吧,随我进宫。”
……
再次进宫,苏浅璎的心情沉重而复杂,那种掺杂着绝望和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她问小安子。
“皇上这么紧急召我入宫,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安子道:“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皇上今早收到密报,好像是重音国那边传来的消息。连早朝都免了,只吩咐奴才来宸王府宣您入宫。”
“白凤国?”
苏浅璎心中咯噔一声,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等等。”
她忽然停下来,怀疑的看着小安子。
“皇上让我进宫议事,不该在御书房么?可这条路,我记得分明是往甘泉宫的方向去的。”
虽然她是路痴,但甘泉宫走了几次,多少有点印象。
小安子恭敬禀报道:“苏姑娘,您有所不知,皇上圣体羸弱,常常药不离口。平时宸王在的时候,朝中政务都是由王爷处理的。王爷不再,若有大事,大臣们都是在甘泉宫回禀。”
苏浅璎了然的点点头。
很快来到甘泉宫。
“皇上…”
玉珩挥了挥手,将手中密报递给她。
“看看吧,这是白凤国刚传来的消息。凤之彦夺位成功,可在当天被他的女儿凤昭华所杀,凤昭华也服毒自尽…”
“你说什么?”
苏浅璎猛然抬头看着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说出的话仿佛不是出自她口中。
“昭华…服毒自尽?”
玉珩知晓她素来与凤昭华交情颇深,见她神情,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是的。”
苏浅璎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
玉珩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苏浅璎脸色微白,勉强稳住自己波动的情绪,一字字的看得十分仔细。
凤昭华和凤之彦都死了,所有凤氏皇族的人也都死绝,白凤国彻底混乱。
上都也是一片血腥。
之前凤之彦的求盟书,成了空谈。
重音和天熙开战白凤,内忧外患一起发生,白凤国将有灭国之危。
而置身事外的玉照,很快就会弱于瓜分白凤后的天熙和重音两国。
战争一触即发,岌岌可危。
苏浅璎捏着信件的手微微发白。
“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赵借口开战,从西北关口,攻打白凤。”
玉珩点点头。
“只是这个借口,不好找。”
“有一个办法。”
电光交错之间,一条计策跃入脑中。
苏浅璎目光灼灼,道:“九公主,或许,她还活着。”
“天熙扣押了九公主。玉照国以之前摄政王凤之彦的同盟信,可以驱使凤之彦昔日旧部。然后联合他们,借口九公主被天熙扣押之事,以同盟国的身份,派兵攻打天熙。”
玉珩一怔,随即目光一亮。
“九公主当真还活着?”
苏浅璎沉吟着。
她直觉的,以云景落对政治的敏感程度和长远眼光,应该会设想出所有可能突变的结果,从而留下了应对之法。
九公主,十有八九还活着。
“皇上。”她认真道:“如今天熙和白凤靠站,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杀人灭口。所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证她的安全。如果她死了,我们就无法证明她是被天熙所杀。毕竟,最初白凤和天熙联盟,是白凤毁约在先。而且为此凤穆还选不过九公主已暴毙,这才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所以,九公主必须活着。”
玉珩点头。
他看着苏浅璎的目光有些复杂。
“你果然聪慧绝伦,虽是女子,却也是男的的人才,可惜了…”
苏浅璎一愣,原本她还以为玉珩的感叹只是因为她是女儿身。可下一秒,她对上他的眼神,无奈,苍凉,可惜,还有…愧疚。
愧疚?
他为何要对自己愧疚?
一个念头刚划过脑海,还未想出答案,忽然听得殿外一声高喊。
“安乐公主到——”
乔丹凝?
她来做什么?
疑惑刚冒出来,还未询问,苏浅璎忽然浑身僵硬。指尖仿佛有火在烧,紧接着浑身血液沸腾,整个人都仿佛要烧起来,胸中热血沸腾,心脏紧缩,眼前一阵阵晕眩。
捏着信件的手指摊开,信件掉落,在空中燃烧成灰。
“你…”
她愤怒不敢置信的看着玉珩。
他竟在信件里下毒,火彧花粉,以焚香掩盖,遇上女子脂粉之香,哪怕是相隔数十米,只要有风,两者相容,便是火。
玉珩看着她,目光并没有躲闪,只低低道:“抱歉,我不能让你毁了阿初。即便阿初要我以命相抵,我也认了…”
噗——
苏浅璎哇的喷出一大口血。
“卑鄙!”
她转身就走,“小萱…”
话未说完,就撞上了走进来的乔丹凝。
血砂爆发,她浑身血液都在燃烧,再这么一撞,便如风中落叶,毫无抵抗力的坠落。
乔丹凝惊异的看着倒在地上吐血不止的苏浅璎。
她怎么在这里?
一个念头还未转过脑海,就听得玉珩道:“安乐公主谋害凤阳侯,褫夺封号,便为庶人,押入大牢,等候处决!”
乔丹凝猛然睁大双眼,脑海里一霎空白。
“皇上?”
然而容不得她思考,门外侍卫仿佛早有准备,一听命令就走了进来,毫不温柔的将乔丹凝拖了出去。
乔丹凝此时才反应过来。
她慌忙大喊,“我没有,皇上,我没有谋害她,皇上,我冤枉,冤枉…苏浅璎,是她陷害我,刚才是她故意撞过来的,皇上,我冤枉…”
嘶喊声没能阻止她的命运,她被视为无情的拖走,踏进幽暗的地狱深渊。
莫大的悲哀在胸腔燃烧,她辈分大吼。
“苏浅璎,你这个毒妇,你害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苏浅璎趴在地上,鲜血不断的从口中溢出,她已经快失去意识,模糊的视线处,是手背上慢慢分裂蔓延且一寸寸加深的红线。
乔丹凝悲愤欲绝的指控咒骂声回荡在耳边。
她自嘲一声。
血砂爆发,她将血尽而亡,何须诅咒?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明白的?
玉珩杀她,但无法对苍雪山交代,所以拖一个乔丹凝来做替罪羔羊。
而自己,却死得…不明不白。
不…
她不甘心。
“为什么?”
阿初不会骗她,阿初说玉珩是可信之人,所以她对他没有半分防备。
再加上白凤国的密信传来,而她这几天又心神不安,急躁担忧,哪里能察觉被刻意掩盖的火彧?她自己是从来不用脂粉香味的,而乔丹凝会用。而且,那个女人和自己有过节。
因爱生妒,对自己生了杀心,合情合理。
一箭双雕!
可是她不明白,玉珩,为什么要费尽心机的杀她?
玉珩脸色有些白,尤其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吐血,仿佛要将全身的血吐干净,他越发的颤抖。
“阿初…他要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替你解毒。”
他声音低哑,一字一句的说道:“血砂无解,但云梦谷有禁术,可以换灵之术,以另一个人的阳寿或者健康,亦或者以性命为代价,解世间阴邪巫蛊毒物。”
玉珩的脸色,越发的苍白。
“阿初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不能让你毁了他,不能…所以抱歉。”
他慢慢的走过去,将苏浅璎抱起来。
苏浅璎想要反抗,然而自己浑身无力,越挣扎只会死得越快。
“宣太医…”
玉珩脚步虚浮,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将她抱到偏殿的床榻之上。
苏浅璎已经快要失去意识。
“阿初…”
她喃喃的唤着。
这一天的到来本在意料之中,然而,她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孤寂的死去。
阿初,她的阿初。
她都还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她不甘心,不甘心…
这个时候,她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恨,去怨怪旁人。她只是想要见阿初…
他走的时候说过,很快就会回来。
她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等他…
阿初,你在哪儿?
……
一个时辰前。
风尘仆仆的玉初在宸王府门前停下,门房看见他,很是意外,随即跪下。
“王爷。”
玉初神色疲倦,脸色有些苍白,急声道:“苏姑娘呢?她有没有在王府?”
这时管家匆匆而来,刚好听见这句话,便道:“苏姑娘方才入宫去了…”
话未说完,玉初已经翻身上马,往皇宫而去。
夭夭,等我…
他收到消息,皇上知晓了他要用换灵之法给苏浅璎解毒,所以要取她性命。
……
太医来了甘泉宫,却都对苏浅璎体内的毒束手无策,这本在预料之中。
血砂毒发非同凡响,苏浅璎原本早该丧命的,然而她却一直坚持着不肯落气。
太医说,她心有执念,所以迟迟不肯离去。
玉珩抿着唇,身形似乎比平时更瘦弱。
他想着方才苏浅璎口中喃喃唤着玉初的名字,想着她那般无奈悲伤又眷念的语气,忽觉心痛如绞。
数年前血腥的一幕划过脑海,记忆之初,是一双美丽含泪的眸子,那样久久的,无悔的望着他。然后永恒的,闭上了眼睛。
幼淑…
这两个字如同利剑般插在自己胸口之上,每每想起来,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如今见到苏浅璎濒临死际,却仍不忘玉初,与当年的他们,何其的相似?
她本无辜,而他残忍的做了那个夺取她性命的刽子手。
闭上眼睛,他道:“让她少些痛苦吧…”
“报——”忽有侍卫急急而来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惊惶跪地道:“皇上,宸王闯宫,已入承天门…”
玉珩猝然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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