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都。
一张桌子,五个人,八道菜。
每个人面前摆了一碗汤,小夜最先开动,端起碗就往自己的嘴里倒,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但是却仍然舍不得放下。
“小心,慢点喝。刚刚端出来的,还烫得很。”宋晚致轻声道。
小夜捧着那汤碗,整张脸似乎都要钻进去了,她笑着,脸上两个深深的酒涡,让人看起来便觉得欢喜:“姐姐弄得东西太好吃了嘛!小夜舍不得不喝!”
这句话软软糯糯就像是说到人的心坎里,宋晚致无奈的开口:“你这丫头……”
“嘿嘿嘿。”小夜对着宋晚致笑,然后悄悄的吐了吐舌头。
在座的人全部都笑着摇了摇头。
只有沉瑾抱着个汤碗,有些无措的坐在那里。
小夜转头看他,然后在他的额头上拍了一下:“你看着我干什么,喝呀!我姐姐做的东西最好吃呀,你可不能给我洒一滴。”
沉瑾点了点头,然后捧起那老鸡汤喝了起来。
宋晚致的目光落到沉瑾的身上。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对于这个男子陪在小夜的身边,宋晚致是迟疑的,因为,他的伤。
宋晚致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那伤痕层层叠叠,没有十多年新旧相接,是万万不可能的,一个有这么多伤的人,又怎么会简单的。而且她不过一看,便知道因为某些撞击和意外,这个人的智力竟然停留在了五六岁的时候,但是,却对小夜言听计从,一片赤子之心。
这样想着,在他没有对小夜造成伤害的前提下,小夜能多交一个朋友,宋晚致也就随意了。
她转头,看着莲萱,她的一张脸还带着微微的苍白,她看着她,道:“阿萱,你的身子还需要调养,好好的呆着。”
她点了点头,低头,然后慢慢的喝着汤。
宋晚致似乎觉得莲萱有些微的心事,但是她终究没有开口询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只能自己去看。
从幽谷回来,已两天了,这两天,他们都在小屋内休息,完完全全的放松,而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只是,小夜既兴奋又紧张。
因为,马上就要到十五了,只要到了十五,她就可以长高了!
她仰头看着宋晚致,然后比了比自己在宋晚致身前的高度,道:“姐姐,以后我一定可以长得和你一样高吧?”
宋晚致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是的,你会长高,长得比姐姐还高。我们的小夜不仅会长得高高的,而且,还会长得很漂亮,最最漂亮。”
小夜拉着宋晚致的手道:“只要长高就可以了!嗯,比姐姐你矮那么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呀。然后,姐姐才是这世上最漂亮的,谁也比不过!”
这丫头,嘴里像是塞了蜜一样。宋晚致忍不住将小夜笼在怀里。
但是,小夜嘴上虽然说的轻松,但是事到临头,却仍然紧张的睡不着觉。
十四的晚上,小夜半夜爬起来,然后搬了一个酒坛子出来,坐到房顶上。
她睡不着,自然大家都睡不着了,沉瑾自然就跟在她身后,担心而又紧张的看着她,而莲萱走出来,陪在小夜身边,王叔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便去了后房。
小夜揭开酒坛子,然后大大的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莲萱。
莲萱接过,然后闻着酒香便走不动。
那酒坛子到了莲萱手里,其他人就永远别想抢过来,她抱着酒坛子安安静静的喝,然后安安静静的听小夜说话,越喝,她的眼睛就越清明,然后就越安静。
到了最后,她就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子,坐在那里,看似认认真真安安静静的听着小夜说话。
小夜的酒量其实不大好,喝了一大口,已经是醉的迷迷糊糊了,她坐在那里,然后开始絮絮叨叨。
“莲萱姐姐,你知道吗?虽然我一直不说,但是我就想长高呀!可是我一说,我的父皇肯定会伤心呀,我一点也不想要我的父皇伤心。”
“我就呆在那里,看着小时候陪在我身边的同龄人一个个长高,他们可以穿新的衣服,穿新的鞋子,但是我不行。父皇为了不让我伤心,所以在我宫殿里的人总是一长的比我高,就必须离开。”
“可是,虽然我不能时时刻刻看到他们,但是远远的一瞥,也知道,呀,他们都长高了。”
“可是,我才到人家的胸口。”
“我已经十五岁了,但是,一点也没有十五岁的样子。”
“但是!莲萱姐姐!我现在好高兴呀!我又可以长高了!长得高高的!不用垫脚就可以摘到我院子里的芙蓉花,不用每天和我房间里的架子比高了……莲萱姐姐!我真的好高兴呀!姐姐!我也好高兴呀!哈哈哈!”
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双眼也是朦朦胧胧。
她身后的沉瑾急忙前去扶住她。
小夜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沉瑾只觉得她离得自己太近了,近的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果子香,那是属于少女的甜甜的味道,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少女那毫无瑕疵的皮肤,嘴唇红红的,带着酒渍,润润的,仿佛沾了水的红果子。
他不由觉得心跳有些快,十分无措的干巴巴喊道:“师,师,师傅。”
小夜迷迷糊糊看着他,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捡了一个便宜徒儿,她伸出手,然后揪着他的脸蛋开始扯:“乖徒儿,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念不利落?”
沉瑾僵在那里,结结巴巴:“师,师,师……”
“师”了半天说不出来,小夜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连话都说不完整?!作为本公主的徒儿,怎么能这么没用?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沉瑾的脸捏成七八种形状,沉瑾动都不敢动,只能睁着眼睛紧张兮兮的看着小夜。
小夜看着他这个样子,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儿,师傅来教你。”
说完摇摇晃晃的转身,然后眼睛四处一看,从房屋上一蹦,接下来便听到“咔嚓”一声,下面的大缸直接碎成了两半。
小夜迷迷糊糊的站起来,扫了一眼,咦,刚才她不是听到声音了吗?怎么什么东西也没有?
然后,她一脚将脚下的碎片踢开,然后走到窗外,从窗内蹦了进去,一眨眼的功夫,又从窗外跃了出来,但是跳的急,一头又撞到了旁边的树枝上,头上订了点树渣。
小夜跳上屋顶,然后一把将沉瑾给按着扑在了上面,“啪”的一声将书给摔开,然后扑在他的旁边,然后指着那书上的一句话,道:“念!”
喝了酒,少女的脸仿佛桃花,酒香萦绕而来,他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
小夜皱了皱眉:“你不会认字吧?”
沉瑾这才将目光落到那书上,然后,开口:“床,前,明月,光。”
小夜一下子拍上他的脑袋:“笨笨笨!笨死了你呀!跟我念——床—前—明—月—光,记着,要连着!”
小夜说一个字,便指着那书本上的一个字,为了配合沉瑾,她还将那句话微微的拖长。
她的眼底很认真,认真的可以媲美上她练武了。
沉瑾却连看都不敢向她看,只能结结巴巴的念道:“床前,明,月,月光。”
小夜又一巴掌拍了下去:“二傻子!不是这样的!哎呀呀,你怎么这么笨呀?!来来来,跟我念!”
“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是——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连着连着,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哈哈哈!”小夜高兴的去摸摸他的脑袋,平日里她的姐姐高兴的时候也会这样摸她,所以,她直接照着学了,反正她喜欢,“你终于学会了,真乖!”
他趴在那里,眼角的余光只看到她粉嫩脸颊上那深深的酒涡,他僵着不敢乱动,然而,一对耳朵,却在无人看得到的发后,悄悄的滚烫。
“来,继续继续!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不是啦!再来!我告诉你,你念不好这首诗,以后不要叫我师傅,那,跟着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
有着淡淡风的夜晚,将两个人的声音无尽的吹散开,不时传来小夜或高兴或者生气的声音,仿佛一朵朵开满枝头的迎春花。
宋晚致靠在窗口,就那样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屋顶上的三个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只有不再故乡,才能知道故乡。
宋晚致翻开一本书,这本书,从她回来的时候,便摊开摆放在她的房间里,而在摊开的书页上,有两个字被踩下了五瓣花的印子。
“白。”“走。”
小白,走了。
小狐狸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她的离开。
宋晚致看着那书册,然后慢慢的合上书,接着,轻轻的一笑。
小白走了,那么,孟沉,也应该回来了吧。
算算日子,竟然是这么多日子不见。
明日,去找找看?
——
此夜翻腾,宋晚致他们一回到昭都便再也没有没在意外面的消息,但是有些风声,却早就开始,慢慢的刮破整个昭都。
赵府。
赵嫣华坐在高位上,端起茶杯来,但是脸上却压制不住的怒意。
宋含袖站在她的旁边,哭着道:“母亲!一定是宋晚致!除了她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姐姐就是进去的,但是,她就再也没出来过!一定是宋晚致害得她!母亲,一定要给姐姐报仇呀!”
赵嫣华“啪”的一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冷声道:“哭!哭什么哭!你哭我有什么办法!”
宋含袖抹着眼泪:“母亲,咱们不能这么轻易的放过宋晚致呀!她在天晟宴上害得我们没了面子不说,还让我们以后见到她都退让开!现在,姐姐也肯定被她害了!”
赵嫣华咬牙切齿的将桌子上的茶杯给拂了下去:“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都回娘家了!”
宋含袖道:“不是还有秋心姐姐吗?等秋心姐姐回来,我们就都好了!秋心姐姐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还有,秋心姐姐回来,父亲也会回来,肯定将宋晚致那个贱人逐出家门!”
赵嫣华只觉得喉咙里包着一团血:“宋秋心?她有什么办法?哼,连个男子都抓不住,平日里将她供着,一到紧要关头就什么都不顶用。”
宋含袖猛地后退一步:“娘亲,你,你说什么?”
她怎么可以这么说秋心姐姐呢?那可是他们宋家的骄傲呀!这回秋心姐姐回来,可是会给我们宋府带来无上的荣光的呀!
赵嫣华看着宋含袖,道:“你可知道最近都在传什么?”
宋含袖摇了摇头。
赵嫣华冷笑一声:“最近都在传,皇家准备将宋秋心配给谢珩做太子妃了。”
“什么?!怎么可能?!宋晚致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只有秋心姐姐才配得上呀!那一定是假的!”
赵嫣华一双眼睛几乎要发出绿光来:“假的?!我告诉你我已经进过宫了,皇后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宋秋心,一个女人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还不是要依靠男人!她又练不成天下第一!权势,最重要的还是权势!但是现在,连一个男人都抓不住,你说她又有多大的用处!这么多年的把她当成佛一样都是白供着了!”
宋含袖站在那里,呆呆的听着她的母亲说完这些话,然后,一言不发。
难道,就一点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可是,真不甘呀。
——
第二日宋晚致醒来,小夜和莲萱都还在呼呼大睡,昨晚一个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喝得迷迷糊糊折腾了大半宿,到现在也还没有醒的样子。宋晚致轻轻的穿好衣服,然后轻轻的推开门,又轻轻的扣上。
她走出来,天色依然未亮,只是墙角那处,沉瑾缩在那里,正拿着小夜给他的书,然后无声的一遍遍读着那首诗,一旦有结结巴巴的便重新开始读,就这样一遍遍的重来。大概是昨夜小夜说的那句话,如果念不会就不当他师傅。
宋晚致看着他,莫名的就想起当初天合书院的那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岳小星现在怎么样了?
她开口,想要喊他,但是却发现小夜给这人取了一个“二傻”的名头,一时间又开不了口了,于是便转身,进了厨房,准备了早餐。
宋晚致想要叫他一起吃,但是他却认真的摇了摇头:“等,师傅。”
宋晚致笑了笑便不再强求,然后和王叔一起吃了早餐。
吃完之后,天色已经开始亮了,宋晚致看了看,便和王叔说了一声,出了门。
昭都的长安大道上又是一片热闹的景象,楼台高阁上全部挂满了花灯,人来人往。
大概,就要到花灯节了,每个人又在为新的节日做准备,这便是百姓的欢喜生活,每一天都在最充实的期盼中,平凡的喜悦反倒更为长久。
转过大街小巷,然后穿过蜿蜒的巷道,两边的常青藤缠绕,宋晚致停步在了常青藤最茂盛的那座小楼前。
门已经打开,里面做了两个客人,正在吃面。
那老婆婆正在招待着,一看到宋晚致,便笑着出来:“呀,是姑娘呀。”
宋晚致微笑道:“老婆婆,请问,孟公子在吗?”
老婆婆摇了摇头:“真不巧,公子刚刚出门了。”
宋晚致一听,心下微微的有些失望:“哦,原来如此,那么,打扰婆婆了。”
“姑娘不进来坐坐?”老婆婆热情的问。
宋晚致摇了摇头:“不了,多谢婆婆。”
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天有些暗,宋晚致不由想起孟沉,此人心性淡泊随意,做朋友真的是最好的,虽然接触时间很少,但是和此人在一起,都是如沐春风之感,倒是十分舒畅。
只是可惜……
大概此人世俗之情都不放在眼底,和他接触,等到离开,大概所有人都是过客。
宋晚致一边想着一边往外面走去。
转过小巷,前面便出现了一个街道,此地偏僻,所以今日的大道上都还没多少人,两边种了一片的梅树,现在梅花早就谢了,开始冒出青青的叶子,似乎也带着梅香。
宋晚致转过一条道路,一抬眼,便看见他缓步站在她的前面。
那人一袭布衣,依稀还是当初模样。
宋晚致眼底带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个雪白的小东西咕噜噜的便从他的衣袖里钻了出来,然后“咻”的一下,便跳到了宋晚致的怀里,然后踩在她的手臂上,欢喜而又谄媚的摇了摇它的大尾巴,接着便拿着自己小小的脑袋往宋晚致的手指上蹭。
求摸摸,求摸摸……
宋晚致轻笑,然后轻轻的摸着它的小脑袋。
苏梦忱走来,缓缓开口:“小心它的脚踏脏了你的衣服。”
“不妨事的。”宋晚致笑笑。
但是小白却不干了,它“刷”的一下,努力的将自己的小脚抬起来,然后拿给宋晚致看,又拿给苏梦忱看。
人家是干净的!干净的!
宋晚致顿时开心的笑了起来,这小家伙……
苏梦忱走过来,声音醇厚低沉:“一别多日,还好吗?”
宋晚致点了点头:“还好。”
说着便抱着小白,然后和他一起往前方走去。
仔细算来,两人也有一个多月时间不见,这一个月多月发生了不少的事,但是再次见到她,宋晚致却觉得仿佛昨晚两人才长谈过。
宋晚致问道:“孟公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苏梦忱道:“去了半边天一趟。”
宋晚致听过这地方,离昭都实在不算近,怪不得用了这么多的时间,她点了点头,然后摸了摸怀里的小白。
苏梦忱一边走一边道:“去了半边天,倒是见了那处盛景,一道山崖割断,左面阳光普照,右面却是白雾茫茫,所以也被称为阴阳界。不过,鬼神之说也是枉然罢了。”
宋晚致道:“若有鬼神,也是好事。”
苏梦忱转头看她:“为何有这样想法?”
宋晚致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若有鬼神,如是想念一个人,想要再见一面,问问他好不好,也终究有寻找的地方。”
苏梦忱脚步一顿:“虚无之事,我只信此时此刻。”
宋晚致低垂了眉眼,笑笑:“公子这般超脱世俗的人,想来也是不一样。”
苏梦忱看着她低垂的脸:“我不是。”
宋晚致还想说什么,但是一抬头,突然间“哒”的一声,一滴雨水落到了她的眼睑上。
“下雨啦!”
“下雨啦,快回家,收衣服去啦!”
“娘子,你去歇着,我来收拾,你先回家……”
……
在零散的声音中,本来便没有多少人的偏僻大道一会儿便没有人。
这场雨下的有点急,而且,似乎也不似春雨的绵柔,甚至有了下雨的模样。
苏梦忱四处一看,然后指了指旁边一棵大梅树:“我们去那里躲躲?”
宋晚致听了,也顺着一看,然后点了点头。
到了树下,宋晚致站定,苏梦忱在她旁边站了个较高的地方,然后一只手撑在了树干上,宽广的袖子就那样泻了下来。
树下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两人靠得极近,苏梦忱微微俯身,那一头墨发便流水一般的流淌开。
宋晚致的视线落到他胸前,只看到那头缎子似的发,她的脑海里不由闪过幽谷中那个男子的发,但是却也就想想便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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