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舒楝开车,高旻望向窗外,冬日暖阳下的北方小城蕴藉温吞,像一支慢调子的歌,被时光抛在后头,灰色的家属楼群维持着八十年代初的建筑风格,街角相熟的行人提着菜篮寒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鸽群掠过灰蓝天际,留下嘹亮的哨音。
高旻的目光投向舒楝的侧脸,带着不自知的温柔,因为一个人,他爱上了一座城。
舒楝开着庞然大物,在熟悉的街巷中穿梭,察觉高旻看她,以为他想聊天,随口问:“是不是平淡无奇?”
高旻从思绪中回神,好半天才意识到舒楝在问什么。
“人情味浓,看得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很闲适”
舒楝瞟了眼路边的菜市场,临近晌午,正是人间烟火时分,买菜回家做饭的人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偶遇熟人,亲热地拉着手攀谈。
“地方小,半个城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情太浓,有时候也受不了哇,七大姨八大姑操心你的事就像操心她们自己的事似的,烦不胜烦!”
高旻莞尔,“大都会人情冷漠,你喜欢?”
“哎哟哟高总,像咱们这些大龄未婚人士的乐土在哪里?还不是在人情淡薄的钢筋水泥森林里?”
“听上去你对故乡意见很大”
“不是……你往南走,小城镇发展迅速,一天一个样,你再瞅这里,像改革的春风没吹到似的一成不变。为什么发展不起来,这里边的道道可多了,相信你也明白”,舒楝嘲讽地撇撇嘴,“也不是没好处,我一年半载地回趟家不至于迷路,街还是那条街,路还是那条路——你想感慨世事变迁白云苍狗的机会都没有,老熟人,老地方!”
大街小巷挂着五色彩旗和红灯笼,春节将至,整个城市都洋溢着节日喜庆的气氛,年味浓厚,高旻收回目光,笑笑,“我很喜欢,大概有眼缘吧”
舒楝将车停在一幢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前,她推开车门,一脚踏地,正要下车,忽然扭过头,冲高旻挤挤眼睛,幸灾乐祸地说:“嘿,老兄,我们这儿的人特亲切,多体会,但愿你的美好初印象不会改变”
这算提醒吗?高旻哑然失笑,拎着行李箱站在街上来回望了望,类似结构的二层小楼还不少,“别墅区?”
舒楝噗哈哈大笑,“有这么毛胚的别墅区吗?忘了跟你说,我们这片叫城中村,是自建房,手头有钱的人家都去买带电梯的框架结构楼,剩下的人等政府拆迁等得望眼欲穿——走,咱们进门吧,回头我带你四处走走,有段古城墙还是值得一看的!”
大门内停着一辆红色□□,舒楝随口说:“我妈的代步工具,地位比我高,像我这种常年在外的人,差不多快被从家里除名了”
外面看不出什么,小院内别有洞天,影壁前种着竹子和石榴树,墙角的腊梅正吐露芬芳。
“我妈喜欢莳花弄草,提前培养兴趣,为退休做准备”
高旻驻足观赏,庭院布局掩映有致,方寸间意境深远。木栈道左侧布置着一组东瀛风造景小品,修建整齐的常绿灌木、石灯笼、净水钵、添水竹筒、石蹲踞,一旁种着红叶鸡爪槭,瑟瑟的寒风中,叶子四散飘零。右侧辟了几块花圃菜地,虽然草木凋敝,来年春天想必会繁花似锦。
“还不错吧,景观材料都是我从天然石材市场上拉回来的,本来想弄成中式庭院,可惜像样的太湖石太贵了,凑合事吧”
“我看挺好,颇有野趣”
“我和我妈去大理玩,住在苍山脚下的客栈,回来后她念念不忘,迷得不得了,我们就照猫画虎搞了个山寨版出来,跟你家的园林比,肯定不伦不类”
廊檐下挂着两盏红色纱灯笼,武侠风扑面而来,确实挺像打尖的客栈。高旻握拳抵唇轻咳了声,掩去笑意,这母女俩的喜好一古一今,一中一外,真是南辕北辙啊。
卯榫结构的木格子门窗古色古香,高旻站在门廊下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便鞋,舒楝拉开门扯着嗓子喊,“妈,我们回来了”
“来了来了,我说你这孩子快到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饭提前早做好了,现在都凉了,还得回锅热”,楼上的人一叠声地说,透着亲热劲,风风火火地从二楼下来。
方苓年近五十,身量苗条,保养得当,一双杏眼和蔼可亲,眉目间与舒楝并不十分相似,略略看了眼,高旻垂下眼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地说:“阿姨,打扰了”
方苓先惊后喜,现在年轻人中礼数周到的实在不多见。
舒楝也愣了愣,高旻躬身一礼,那架势跟会见国家领导人似的,郑重过头了,拿眼瞥他,一脸正剧范儿,将热情的方女士衬托得格外喜感。
见自己老妈不尴不尬的样子,舒楝眼色很快地说:“妈,我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我对你说要来做客的朋友,高旻。你那件墨绿色的羊绒披肩就他送的!”
舒楝途中打过电话回家,含含糊糊也没交代清楚,现一瞧,来客斯文白净,彬彬有礼,方苓看在眼中喜在心上,暗道自家闺女果然有一手,不谈朋友则已,一谈就谈个长脸的,瞧瞧这小伙子,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有身高,真是无一不好,无一不满意。
舒楝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方女士的眼神不对劲啊,怎么像瞅女婿似的,还没等她把误会澄清,方苓一个箭步冲过去,自来熟地挽住高旻的胳膊往楼上带,“走走走,楼上的房间收拾好了,把行李放下洗洗吃饭,阿姨给你做了红烧肉扁豆焖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高旻过往的人生中极少与女性长辈相处,更不曾有人像舒楝的母亲这般对他关怀备至,在很多人眼中,包括他的母亲,都当他是一名早熟的神童,神童理应能处理好任何事情,不需要亲切叮咛,温情对待,他被严格按照成人世界的规则培养长大,所以突如其来的关心与体贴令他有几分无措,但很快镇定下来,恭敬地回答舒母由询问他饮食习惯引申开一系列探询。
舒楝被亲妈抛诸脑后,她瞬时头大如斗,方女士摸底盘查心中的小九九是人都听得出来,高旻也不知道机智地岔开话题,平时不挺能掰扯的嘛!
方苓不知女儿正埋怨她,把高旻送进客房,絮絮叨叨又拉了会儿家常,摸清了准女婿的家庭情况,心满意足地抬脚走出来,冷不防被埋伏在一边的舒楝拽到了拐角处。
“诶,你这孩子,毛毛躁躁的,就不能像个女孩子一样文静点?你看人家小高,多有礼貌,多有教养,我也纳闷了,这么好的孩子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方苓瞪了舒楝一眼,不满地说。
“方女士,你的胳膊肘往外拐地有点厉害啊,我可对你说,就那‘小高’是我老板,此外,我也不用他赏脸看上我哪一点,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关系!”
“普通朋友?”,方苓嗓音拔高,不相信地反问:“普通朋友送你妈我万数来块钱的围巾?打量你妈我不认识牌子货?”
舒楝无奈,只好把话往明白处说:“那是因为我帮了他忙,‘大忙’!像他这种有钱人随手送礼就跟送棵大白菜似的,没什么特殊意义,总之,你别多想,也别太殷勤,不然多让人有压力呀,再者,他未来丈母娘肯定不是你方女士,你可千万别表错情,惹人看笑话!”
方苓半信半疑,“真的?”
舒楝点头,“比真金还真!”
“我就说呢,你一直倒霉,怎么突然交上桃花运了!”,方苓空欢喜一场,心里的失落那叫一个排山倒海,叹了几口气,板着脸对舒楝说:“既然人家当你普通朋友,你可别有多余的想法,你妈我就吃了一厢情愿的亏,半辈子搭进去了,说什么你也不能步我后尘!”
“哎哟妈,你倒劝上我了,你闺女我多有谱啊,特别是在男女问题上基本可以立地成佛了!”
“别跟我瞎贫,一点正形都没有!”
眼瞅着方女士的愤怒要升级,舒楝立马端正态度,“妈,我多大岁数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争取,唯独感情不能,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犯糊涂的!”
“你啊就是想太明白了——快点收拾,下来吃饭!”,方苓拿她这个贫嘴刮舌的女儿没辙,你说什么,她都有一套歪理应对,儿大不由娘,唉,暗叹一声,转身下楼。
舒楝回自己屋换好衣服,敲了敲隔壁半敞的门。
“请进”,高旻打开门,看到换装的舒楝不禁一笑。
舒楝穿着运动服,最绝的是胸口绣着“实验中学”四个大字。她约莫知道高旻笑什么,嘴角一弯,自嘲,“别看我们那时候的校服丑,但质量没得说,十分耐穿,而且我妈特有先见之明,每次订校服,都替我把尺寸多报10厘米,保管能穿一辈子!”
说着,她朝屋内探头看了看,“感觉还行吗?不满意的话你可以和我换房间”
高旻眼中漾着笑意,沉默了片刻说:“不必,我很喜欢”
能言善辩的高老板今天词汇量匮乏,翻来覆去一句“我很喜欢”,不过也理解,初次到别人家中做客,自然要客套一番。舒楝眼珠子骨溜溜转悠了一圈,到嘴边的玩笑话咽回肚子,只管招呼他一起下楼。
舒楝此番皮里春秋确实冤枉高旻了,他没说客气话,这间屋子雅致干净很合心意,他看第一眼便喜欢,如同羁旅还乡,情怯之余,漂泊浮荡的灵魂有了归处。散发着茉莉清苦气息的被褥他喜欢,床头的树皮台灯他喜欢,光洁妍丽的漆地板他喜欢,阳光透过木窗棂投下淡淡的栅格阴影他喜欢,或者说,与舒楝相关的一切他都喜欢,而这欣悦的心情无法向她言表,那太冒失。
舒楝环胸踏着懒散的脚步走下楼梯,斜眼打量身边的高旻,他也换了便装,黑色卫衣内搭白衬衫,下配烟灰色细羊毛裤,乍看像久居象牙塔的治学人士般温文尔雅,工作时迫人的气势收敛得一干二净,全然不似冷血的投机商人。
——她哂笑,挺会装!
高旻见舒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遂挑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舒楝讪讪一笑,“那啥,先给你提个醒,我妈这人吧没什么距离感,她要对你过分热情,问东问西,你别介意,多包涵”,稍停了停,皱皱眉,“且不说我妈,这座城都没有距离感,反正碰见闲极无聊乱打听的人,你打太极就对了,我一般都是这么应付的”
这是给他打预防针么,瞧她眉毛打结的模样,大约也深受其苦,高旻暗暗发笑,装作不在意地说:“那倒没什么”
“如此”胸怀,那就好好领受吧。舒楝耸耸肩,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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