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日傍晚政变前九日陕西长安。
秋冬交际长安城里匾额高悬闹街上悬着三个烫金大字那是一个老字号。
“大洪堂!”门口伙计这样吼着。“上好的药酒大贱卖!大洪堂!”
匾下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长安城里的老铺号生意兴隆虎鞭鹿茸药酒滋补大洪堂正是间专卖药酒的商行。“来啊!来啊!这位大哥好生勇猛一口气买十罐快快给他包——起来!”
街上的人群慢慢围拢过来伙计满嘴大话口沫横飞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贩夫走卒四下喧哗。夕阳余晖照来“大洪堂”的匾额出金光更衬得老字号的身价不凡。
高悬百年的匾额满是岁月痕迹长安居民打小便把匾额看得熟了便如日日可见的太阳除非天狗偷吃了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这里才是个藏身的好所在一等一的好所在。
晚霞照耀陡然间匾额后闪过一道光芒。
那不是匾额反射的金光而是冷冷地寒光。那光芒隐伏于匾额左上角细细弱弱藏在蜘蛛丝网后头望来迷蒙晦暗可那确实是寒光无疑。
街上虽有几千双眼睛走着却没人留意到匾额里的古怪。
当然更不会有人留神到寒光后的那只大弓。
铁铸石造的臂膀握住了大弓动也不动晃也不晃顺着手臂瞧去现出了两道浓眉以及一双眨也不眨的俊眼。
这是一名刺客。非但是个刺客还是个容貌英挺的刺客。
左手持弓右掌拉个满弦凝如石像般的身影他便这样蹲身苦熬伏在匾额之后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天下虽大然世间能以缩身之态拉满弓弦还能箭无虚正中红心之人却非解滔莫属。也唯有江东“春藻箭”才会如此锻炼弟子。
江东双龙小彪将“火眼狻猊”解滔此人箭法通神轻功高明单以脚程迅急而论阖山中除军师本人以外怕属他最有门道。也是为此解滔这回奉命出手直从河南嵩山一路出尾随一名男子最后来到陕西长安就近与大批同伴会合。现下这一刻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刻强敌即将现身。
敌人虽强但己方的阵式却也非同凡响。解滔深深吸了口气他拉着大弓瞅着一双俊眼凝目望向喧闹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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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过是家面馆屋顶搭盖到了三楼红瓦之上伏着衣衫一角那里还藏着一个自己人若非解滔已知同伴藏身之处纵使目光锐利十倍他也决计看不出端倪。
对面的高手擅长飞石一弹打去浑厚内力灌注石块真足以穿胸破体杀人于无形之间单以威力而论怕比自己的“春藻箭”还要慑人。有了这位“天权堂主”过来帮手那还需要愁吗?解滔嘴角起了微笑想起更远处的第三道埋伏几乎要哼起小曲了。
第三名刺客手持西域十字弩隐伏北布庄藏于绫罗之中。威力虽不比项天寿的飞石但埋伏之人却以缜密心机闻名于世行事手段还在项天寿之上。那人可不是寻常人乃是山寨的军情头目止观和尚昔年霸先公赖为左右手的“密十一”头领沐先生。
头一回随山寨高手出征凡事自有前辈高人料理。自己这个小老弟便算失手上头还有项天寿、止观两位老大哥顶着只是敌人过于厉害行前军师千百遍交代吩咐要众人务必谨慎从事否则一旦兵败如山倒连军师自己的性命也要断送在此。
想到此处解滔将身上的雪蛛丝衣拉整了。那是青衣秀士吩咐他穿上的。据说过去怒苍刺客出征必着此救命衣装。解滔满怀感激眼光飘移瞄向远处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二楼里临窗孤坐着一个青衣身影。那人单手持酒垂啜饮看他眉目低沉但凤眼移挪之间神光仍极慑人。解滔偷眼去看军师陡然间青衣身影抬起头来目光凛然生威竟似觉了自己正在打混偷闲。解滔吓得面色白不敢再有胡思乱想赶忙专心守志再次将弓箭对准闹街角落。
箭簇瞄向街边一角那是个摊子距大洪堂七丈五距对街面馆十丈七距布庄却仅两丈不到。三样暗器交织成网无论是解滔、止观还是项天寿三名刺客的凶器全数指向一处摊子那是处算命摊子。
“铁口直断吴半仙”算命解盘的好手只是这位吴老兄便算是真仙下凡怕也不知自己早已缠入箭网之中便如蜘蛛丝上的虫蝇随时要大祸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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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不知死活的吴安正摊前正坐一名貌美少女听她柔声问道:“小女子年过双十芳华良人至今无缘来父母却是声声催不知何时可遇如意郎?”
长安卫旁酒楼林立晚饭时光四处客店高朋满座街上挤满了人。那少女坐上算命摊子皓腕玉臂任凭面前庸俗的中年男子抚摸好似不知男女受授不亲只等着受人非礼。
“嗯……待我瞧瞧……”吴安正道貌岸然自管闭上双眼摇头晃脑中手指搭上面前美女脉门肌肤滑嫩却是摸了个痛快。
这位“吴半仙”不学自能异禀号称“通天目”专观善男信女魂气只要让他摸上一摸便有感应。果然指端触肤立察异样脑中电光雷闪眼前见到了好一面镜湖。
烟波浩荡山水如画眼前游来一对悠哉鸳鸯艳羽丽色相依相偎。湖光山色中鸳鸯爱侣静静划过湖水游向天边远处慢慢隐没不见了。
“好!”吴安正重重一拍大腿忍不住喜形于色。每回替人算命见的不是烂泥野猪便是粪堆笨牛难得遇上这般优雅景致内心着实欢喜了。鸳鸯本是富贵鸟两只恰恰好。晨雾露水鸳鸯悠游数目又对了自是大喜之兆。吴安正喜孜孜地拿起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细细去翻经书登时给他找到了绝配。
他望着眼前的小美人儿翻开了手中经书笑道:“恭喜姑娘了您的如意郎君便是此人。”
美女掩嘴轻呼凝目去看只见小小的算命摊上搁着纸墨将桌面挤得满了眼前搁着一本经书正翻到第五章三百四十七页图绘一名阳男面相。那美女满心期待赶忙凑眼去看一望之下不觉心下大惊颤声道:“这……这就是我夫君?”
书页上绘着一名男子只见此人尖嘴猴腮目光呆滞如牛唇厚牙突似兔这已非寻常人样貌了谁知此人左嘴角还长了颗天大圆痔直似烧饼上的大芝麻恁煞丑陋了。那美女见此人长相如同鬼怪想起日后要与这人长相厮守忍不住满心骇异全身抖。
“恭喜姑娘了。”吴安正指着图画旁的姓名栏哈哈笑着“这位仁兄名叫廖一化。
我适才替您细细推算了廖君乃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的生辰与您八字最是相配不过命中注定的事怎么也跑不了。”
“逃不了……”那美女媚眼噙泪哽咽道:“我不要……”
吴安正不知死活兀自笑道:“当然逃不了啊。您便算事前得知着意闪避反而更会歪打正着。月下老人牵的红线谁能闪得掉呢?”
那美女听得命数如此更是放声大哭。她长年受父母催婚早觉生不如死好容易找了闲暇过来相命却又得了这么个凶兆回去。气急败坏之下哪管吴安正说长道短三两下便将算命摊掀翻了当场掉头就跑。
吴安正惊道:“姑娘我话还没说完啊!请你留步啊!”
那美女听他呼唤只掩住了双耳更如插翅飞逃。正低头狂冲间忽在此时迎面撞上一名男子小脚一个不稳向后便倒。那男子大吃一惊赶忙伸出右手将她拦腰搂住沉声便问:“这位姑娘您还好么?”
泪眼朦胧间那美女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一名高大男子侧目望向自己看他一张瓜子脸蛋鼻梁挺秀星目辉朗竟是个十分俊秀长相的好男儿。
这男子一张嘴唇圆润饱满形若菱角望来红润润地竟是有些鲜艳欲滴那美女瞧着瞧脸颊忽起羞火想起自己倒在无名男子怀里赶忙站了起来欠身道:“对不住惊扰公子了。”那男子不以为意只转过面来向那美女微微一笑轻声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姐不必多礼。”
眼看那人正面望向自己那美女不由掩嘴惊呼她眼中看得明白只见此人左脸雪白嘴角却有个风流痔看那黑痣小小一点颇为圆巧秀气好似雪地里的一剪梅直似画龙点睛的妙笔。那美女娇躯颤喃喃地道:“公子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姓……姓……”
美女问名怎好不答?那公子拱手作揖朗声道:“贱姓廖河北沧州人双名一化只因先祖乃是蜀中大将廖化这才以名志之。”人家不过随口一问这位公子便把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全盘拖出想来若非性子质朴便是对眼前这名美女大有好感。
那美女听了“廖一化”三字忍不住放声大哭只是这回泪中有笑笑中有泪绝非适才的阴风惨惨可比。
那公子见面前的少女哭笑不休可别是失心疯才好。他满心诧异正想问话忽见街边奔来一名男子看他手捧经书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正起疑间那人已笑吟吟地奔将过来笑道:“哎呀正主儿可来了。您瞧我这不是铁口直断是什么?”
那男子将经书硬塞过来那公子不明究理只得凑头去看霎时之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图页上明明白白的却绘了只兔唇妖怪看那妖魔尖嘴猴腮嘴角还有颗天大的黑痣如此丑恶骇人的样貌谁知图边竟写了莫名其妙的三个字:
“廖一化。”
那男子面皮抖惊疑不定却听吴安正笑道:“月下老人牵的红线怎么也闪不掉。这位公子在下亲笔泼墨将您描得如此神骏又给您配了个美娇娘今日算您便宜点一共一百两银子还请您快快付……”
“钱”字出口忽然眼前黑影闪过眼眶正中一拳霎时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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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鸳鸯手拉着手欢喜扬长而去却把吴安正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摸着黑眼圈自在地下爬行口中咒骂不休:“当真狗咬吕洞宾什么玩意儿。”
想他吴半仙天赋异禀威震天下寻常王公大臣若要相命谁不千里迢迢前往华山脚下?岂知虎落平阳竟在长安闹市给无知男女毒打当真气煞人了。
堂堂术数天师竟遭凡夫俗子痛殴若要传扬出去恐怕面子难看吴安正叹了口气心道:“我那化忌大运将届必有十年苦难看这拳便是第一劫说不得可得好好排个盘、解个运。也来趋吉避凶。”
命理诡谲应验多端经书里看似明明白白的一句天机却往往有许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解答书里说娶美娇娘却可能娶了个丑陋骇人的“梅娇娘”看自己能活一百岁但谁知会是怎么个活法?吴安正心头毛想起自己一个不慎说不定要落入天牢让狱卒拷打百年。他有些心惊肉跳当下急急掐指捏算看看自己运数如何。
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卦相一出吴安正喃喃地道:“景泰三十三年庚午今日是九月十日嗯……现下是戊申时一会儿是己酉时……”他细细算了算翻开了经书不觉大惊失色:“戊里看花……花申拳己身难保……酉难来。”
此际正是戊申时果然香花伸拳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再看下个时辰“酉难来”想当然尔必是凶兆无疑。吴安正慌张不已当下急急收拾摊子便要逃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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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忙碌间忽听摊边传来一个嗓音那声音咳了咳似是个十分年老之人。吴安正满心惊怕急忙凑眼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尊贵脸上挂着清白微笑来人却是个高雅文士。看他身穿黄袍质料华贵剪裁合宜当是官宦人家的服饰。
吴安正善观面相一见这黄袍老人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已知此人智慧精湛学识渊博。骚人墨客自来弱不禁风自己一个小指头戳出怕能戳掉这老斯文的半条命。吴安正放下心事换上了俨然面孔冷笑道:“来相命的么?”
那黄袍老者微微一笑摇头道:“那倒不是。在下是来帮你相命的。”
“替我相命?”吴安正张大了嘴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吴安正重重一拳敲在桌上虽然拳头隐隐生疼却也有几分威风。
吴半仙行走江湖多年自也遇过无数同道前来挑衅但这般公然踢馆的却是头一回。只是自己非但道法精湛更曾服食过灵丹妙药一身法术无师自通便算嵩山方丈灵智与之相比也要瞠乎其后何惧一个无名老头?当即坐了下来依着行规冷冷地道:“要跟我比功力你是自讨苦吃了。小老头伸手过来!大家比上一比!”
那黄袍老者不言不答自坐摊旁举手上桌。吴安正呸了一声心道:“好你个老贼看我算破你祖宗十八代的丑事没把你老娘通奸的事抖出来老子给你洗脚当奴才。”
他嘴中冷笑伸手便与那老者相握。管他是茅山术士抑或是北派仙法只要给他的通天目瞧过这人的身世来历必然落入自己的掌中再也无法遁形。一会儿不把他满门脏事掀将出来自己真算白混了。
两人双掌交握霎时脑中灵光闪动再次见到了一面镜湖。
吴安正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只见眼前明月高悬天际水面波光隐隐却不见什么异状。他看不出所以然自觉纳闷当下固守元神潜心再看忽然脑中一阵晕眩只见湖水隐起波涛水花荡漾中似有什么东西藏着。
吴安正微微一奇赶忙低头细瞧便在此时赫见水面下露出一双眼眸却是双黄澄澄的蛇龙眼!
吴安正大吃一惊忍不住嘴角抖正要松开手指便在此时江面裂开一只巨大龙头探了出来神凶貌恶扑头张嘴间直朝自己喉间咬来!
吴安正慌乱间大叫一声赶忙把手指撤了一时竟已滚倒在地。
水底暗藏蛟龙这人是……是……
吴安正吓得全身软他蹲在地下望着眼前的老者悲声道:“潜……潜……”
那黄袍老者竖指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脸上却还挂着笑。他将吴安正一把拉起含笑道:“吴半仙您功力通神道法精湛可曾算过自己的死期?”那人口气阴险却又隐带几分调侃吴安正心惊肉跳正待声惨叫听那老者提起“死期”二字忽然心下醒觉想起自己适才的推算。“戊里看花花申拳”此刻不过傍晚还在戊申时分了不起香花打人“花申拳”小小皮肉苦倒也无须惊惶。
吴安正哈哈一笑当场站起身来术数断果不断因自来只要应了命数征兆便算得解他指着适才给廖一化打黑的左眼圈笑道:“左边黑右边白不免难看来右眼给你砸个一拳算是解吧。”说着从怀中拿出猪油球对着右眼圈擦抹不休。看那“花申拳”不过轻轻一记吴安正打小给华山师长吊起毒打如何看入眼里?霎时冷笑连连便又趾高气昂起来。
都说得意生风吴安正得意洋洋果然流风便来轻送。深秋晚风徐徐吹拂伴着远处佛寺晚钟轻响听来加倍悠扬。
当……当……悦耳钟声敲入耳里却把吴安正当得心魂欲碎牙关竟是颤抖起来。
黄袍老者轻声一笑:“大师戊申时已过现下是己酉时。不如您再起个卦吧。”
“戊里看花花申拳”下一句:“己身难保酉难来”。吴安正先前早已卜算吉凶醒起那“酉难来”三字不由全身颤抖慌声干笑:“爷饶命。”那黄袍老者轻抚吴安正的面孔叹道:“善相者不善相己谋人者不闇为家谋半仙啊半仙为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平安顺遂乖乖听话好么?”吴安正面肉乱弹咿咿呀呀地胡混陪笑:
“爷您……您到底要什么?”
那黄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宁失之繁勿失之略。半仙听懂了么?”眼看吴安正惊疑不定那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轻声读道:“不凡先生钧座亲启天下事宁失之繁勿失之略贫僧忝为方丈汗颜无地非蒙先生明见万里赐信指教不能明敝派先觉身故情由……方今战火将起达摩院事涉气运灵智簧夜省思深以为忧……”
吴安正伸手到怀里一揣惊觉掌中一空忍不住放声大哭:“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方丈要给小狗子的信还给我!还给我!”
那黄袍客微微一笑把信还了过来淡淡地道:“别怕没人要吞没你的。”
吴安正牙关颤抖当场大叫一声掀翻了桌椅向后便跑。
那老人却不起身追赶只把手上的锁匙抛了抛胸有成竹地笑着。
吴安正见他不曾起身来追更是慌张出奔哪知脚下拉扯猛然间踝骨一痛竟已摔跌在地那算命摊更无缘无故地坍塌翻倒直朝身上压来沦落得狼狈不堪。
吴安正惊疑恐怖只见自己的脚踝连着一条铁炼另一端却系在桌脚上一时间竟是甩脱不开。他软倒地下双手连挥喃喃地道:“别过来……别过来……”
黄袍老者蹲身下地含笑道:“从嵩山到长安这路程可远得紧。好容易咱们碰头了请您别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那老朽可要寒心了。”吴安正又惊又怕哭道:
“你……你到底要什么?”黄袍客嗤嗤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半仙不过是引个路、见个人。您却老是装傻到底“烦”不“烦”啊?”吴安正听他择字停顿登即哭道:“不烦、不烦宁死也不烦。”
黄袍客微笑道:“乖孩子这便请您起来吧。我俩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便去寻未归人。”
“小狗子对不住了。”回思三十年前的往事吴安正擦抹泪水只感愧疚难言怪都怪他算命成痴每日里专往闹街人堆钻终于把妖魔引来了。
小安子趴倒在地正泪眼汪汪间忽见面前停下一双布鞋在这生死一刻又有人过来了。吴安正哭得凄凄惨惨哪管那人是算命客倌还是路边闲人反正自己落入魔掌一条命已去了九成正想掩面痛哭忽见那鞋尖在板桌上一个轻点莫名间一股力道传来那板桌竟尔自行立起吴安正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吴安正茫然呆立他脚踝本受铁炼锁缚桌子扶正猛力拉来照理自己踝间油皮必受擦伤谁知那股气劲传到只让他如僵尸般挺立起来竟连膝盖也不必弯曲出力好似背后有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托推起身。
吴安正满心惊诧凝目去看只见桌边站着一名怪人这人脸罩面具身着青衫竟连五官也遮掩了模样好似僵尸们的祖宗。那怪客双手拢袖与那黄袍老者面面相觑。
两人隔桌站立一动不动场中莫名生出一股森寒。那闷气极其玄怪虽只傍晚时分却如午夜般的阴森怕人好似恶鬼即将现身作孽。吴安正给寒气一逼登如坠入冰河牙关喀喀不止。
过得良久黄袍客率先说话他含笑揖身温言道:“士谦二十年不见君风采依旧。”
吴安正听他以“士谦”称呼青衣怪人想来两人必然早已相识只是他性命堪虞此刻只想脚底抹油倒也没心思多加理会只盼这俩个怪物同归于尽也好让自己从容逃离。
青衣人听他以“士谦”相称不由微起哂音幽幽地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霸先公两者兼得却连性命也失去了。”他叹了口长气目光直向黄袍客:“朱军师您说那是什么缘故呢?”
眼看青衣人目光凛然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道:“士谦霸先公答应招安那是那是他亲自做下的抉择谁又能强逼于他?”他耸了耸肩淡淡又道:“秦仲海既然读过密奏便该知道我不过是个小角色真要说起来还有人的罪孽在我之上您硬要派我做代罪羔羊我也无话可说。”
黄袍客不过微起笑声便让人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大起厌恶之感。吴安正稍一感应便知眼前这人城府深沉亟善**心术必是天下难得的权谋策士。他心头毛面色变成铁青那青衣人却脸罩面具难以看出喜怒哀乐听他道:“阁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又何必向我解释什么?倘若您真想辩解不如当面找霸先公说吧。”
黄袍老者哦了一声含笑道:“你要替霸先公报仇?”
青衣人淡淡一笑双掌交击轻拍了一记。猛然间街边闪过阵阵寒光破空锐响生出哆哆连响黄袍客脚下竟已多出几道长箭。看那箭尾白羽兀自迎风颤动竟有刺客下手示威。
吴安正吓得全身软急忙缩到桌下再也不敢动弹了。
青衣人幽幽地道:“阁下已身陷重围如今有何话说?”黄袍客伸了个懒腰哈欠道:“陈年老招啊看得腻了。想杀我可得认真些。要嘛便把箭头射向心口别尽使些无用虚招。”
青衣人更不多言指节轻扭打了个响亮霎时对街飞出三只箭矢直朝黄袍客背心射来。正中那路势道快绝其余两只箭簇旋转甚急正是世间最难闪躲的“春藻箭”。
后心要害被袭黄袍老人面带微笑却是分毫不慌。猛听碰地一声暴响似有爆竹响起。便在此时地下坠落了几样东西滚到了吴安正的脚边。这位半仙满心惊诧赶忙低头去看映入眼帘的竟是几只飞箭!
吴安正目瞪口呆便在此刻远处又是砰地一记暴响枪声甫过对街大洪堂的匾额晃动不休跟着滚出一个身影直直摔下地来。那是江东解滔他射出飞箭身形暴露霎时挨了一记火枪已然坠落地下。
“火眼狻猊”怒苍山第一道埋伏他被解决掉了。
眼看强敌别有布置青衣人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拿着西洋火器较量不太没规矩了么?”黄袍老者淡淡笑道:“战场较量生死便是规矩。当年你我辩论多少次了今日还要再逞口舌之能么?”
青衣人叹道:“说得是咱若若不露个两手确没资格来这儿说嘴。”中食两指扭动再次打了个响亮猛听风声劲急对街一枚石子破空急射啪地轻响传过跟着听得一声惨叫斜对面一处客房窗扉破开一名刺客直直摔出窗外手上却还端着柄火枪那枪身却已折断了。
情势急转直下吴安正自是看得呆了只蹲在地下抖。
项天寿出手飞石威力奇大竟连铁枪也挡不下飞石撞击之力。黄袍老人的属下中石坠地情势便又回复原状。眼看青衣怪人已然制住全场黄袍客身陷重围神色却仍平淡如常听他淡淡地道:“你稍有进步了。不枉和我并称。”
青衣人听他说得狂忍不住摇头道:“贤兄天绝已死柳昂天垮台阁下众叛亲离强弩之末所有的布置也都破灭了。何必还这么骄狂呢?”
黄袍客笑了起来摇头道:“破灭?你真这般想?”眼看青衣人略带轻蔑黄袍客反倒叹了口气摇头道:“士谦你聪明绝顶武功也好兵法也好学什么都比常人快十倍一直是个好人才。不过人才再怎么高明再怎么拼命却也斗不过……”说着举起右手轻轻一招说道:“天才。”
手势一打猛听暴响传过对街竟又有人放出冷枪。枪火连打得街道行人一片惊惶。吴安正吓得屁滚尿流正缩头闪避陡听远处屋顶传来一声惨叫那里竟还隐伏着一个光头男子!看他震碎了屋瓦身子坠到了脚下的屋子里靠着反应快绝总算没给打成烂泥。
黄袍客幽幽地道:“你养一个彪将要多久?十年?二十年?凤兄啊凤兄我练一个火枪手只需半年。我这儿一共十六柄枪。你还要斗么?”
火枪神射望风披弥枪子儿已然制住全场黄袍客哈哈大笑他神态从容霎时凑手过去居然将青衣人的面具拉了下来。青衣人被迫露出本来面貌。吴安正向精命理如何愿意错过相面良机?慌忙去看登见眼前这人俊秀文巧面颊上却写着一行金字见是“罪囚唐士谦贬庶人配贵州”。这金印极其显目若非如此损毁面相以此人的俊雅形貌当是进士胪传的文学才子。
龙飞凤舞龙凤呈祥怒?“右凤”对“左龙”两人虽说师出同门但毕竟飞龙还是永远排在前头一举压过了五彩黄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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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袍客微微一笑将人皮面具扔还回去神色甚是不耻。青衣秀士露出本来的文秀面孔倒也没有惊惶之色他接住面具自行戴了回去听他淡淡地道:“贤兄神机妙算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在下心中有个疑问……”他的眼神带着笑又道︰“您如此天才可知永定河旁那几记毛手毛脚的暗算竟是何方愚昧凶徒所为?都说虎毒不噬子却又不知那条又笨又毒的疯虎从何而来?这还真想请教了。”
那“请教”二字声音拉得极长用意自在讽刺。此言一出那黄袍客登时动了真怒他双目生出火光自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咬牙道:“你可小看我了!自断手脚这等事岂是权谋术士所为?明白告诉你那几枪……”他将铜钱掷上半空森然道:
“不是我开的。”
铜钱飞天而起眼看便要坠地忽听一声枪响那铜钱挨了枪子儿好似生了翅膀霎时高飞冲天便于此时又是一声暴响那铜钱旋转不定又往上飞出丈许。闹街中的男男女女闻得巨响无不慌张奔逃。枪声接连大作彷如爆竹响起街边共射了十来枪那黄袍客却只张掌向天从头到尾凝立不动不旋踵那铜钱半空画过一个弧线便又自行坠回掌中。
从抛出钱子儿直到接回钱子儿那黄袍客不曾移动一步半步那铜钱却如放出门的鸽子一般竟尔自行返家归来如此神妙枪术当真世所罕见。
黄袍客下手示威震慑全场用意倒也不是卖弄手下枪法他只是要说一句话潜龙若要杀人绝无失手之理。永定河旁的那场刺杀不是他遣人做的。他森然呼吸沉声道:“记得我是永远的大赢家。我不管要杀谁谁便看不见明日的朝阳。”他怒目瞪视青衣人自行解开了吴安正的脚链那吴半仙有如待宰牛羊自是吓得魂飞魄散一时又哭又叫。
青衣秀士静静旁观也不干涉忽听他道:“朱军师可以问您一件事么?”黄袍客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口青衣秀士叹了口气低声道:“您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一个人在北京过活心里很苦吧?”
黄袍客没料到他会突出此言他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听他道:“你可怜我?我倒还可怜你哪!大名鼎鼎的右凤军师上山下山、出家还俗没一样由得自己我扪心自问好歹还明白自己在赌一局你呢?一辈子东摇西摆又想赌又不敢真赌堂堂的权谋术士搞到这个地步当真让人捧腹笑。”
青衣秀士听得讥讽倒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道:“最后再问你一句话那几年同甘共苦的日子你开心么?”黄袍客原本神态嚣张无论什么话都以讽刺口吻说出陡听此言忽然双眼微眯目光竟是十分深沉。青衣秀士见他如此神情却也不多话只是静静旁观。过得半晌黄袍客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那几年……我确实很快活。”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那你又为何背弃弟兄?”
黄袍客笑了笑容情竟是有些苦涩他回眸望着青衣秀士叹道:“士谦啊……家家酒虽然好玩可终究不能长久不是么?”青衣秀士闻得此言双肩竟是一阵剧晃。
黄袍客拉住了吴安正幽幽地道:“念在昔日的兄弟情份上我俩难得见面特奉一个消息给你。”他斜目望着青衣秀士道:“九月一十九天地情势便要逆转。知道意思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说得是政变?”
黄袍老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无论情势如何在下还是一句忠言相劝如果秦仲海不知悔悟还要玩秦霸先那套家家酒把戏怒苍山即将片甲不留。到时筹码用尽莫怨敌人心狠了。”他目带轻视当下拉住了吴安正迈步便行。
眼看黄袍老者便要离开青衣秀士忽道:“别走还有位老弟兄等着见你。”黄袍客哦了一声笑道:“还有人想见我?是止观和尚呢?还是沐先生啊?”此次青衣秀士一共带了三名刺客过来止观便是第三位他出家前俗姓沐黄袍客如此说话自在表明他早已掌握全局只是不点破而已。
耳听对方叫破布置青衣秀士却没答话只是轻轻摇头。黄袍客微笑道:“士谦我一直很喜欢你压根儿不想杀你。别为难我好么?”他拉着吴安正便要行去忽在此时半空坠下一样物事正正打在面前地下。黄袍客咦了一声低头去看那东西却是颗煮熟的芋头他双目瞪直心底一寒便在此时背后又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竟是掉了几柄火枪下来。
黄袍老者面色铁青抓着吴安正的臂膀不由自主地起抖来。这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滥摆空城计怒苍还有最后一道埋伏。在这颗熟芋头面前什么心机诡诈全不管用。他一不求官、二不爱财、三不好色无妻无子了无牵挂他是天下最自在逍遥的人。
闲人莫看生人回避“九州剑王”方子敬……
驾到!
轰地一声一片火云从背后直扑而来。与“剑王”为敌便如生死簿上少了十年寿算黄袍老者自知命在旦夕他左手拖过吴安正使劲向后一推。跟着双足力撑身子斜向左前方扑出。身形才一倒落便从怀中掏出两柄短枪砰隆隆地双响齐。
风声枪声轰然而过吴安正放声大哭尖叫道:“救命啊!”
青衣秀士赶忙扑出伸手拉过吴安正二人一同扑倒在地。一时之间算命摊子便成灰烬闹街火头四起伴着老老小小的慌张奔走竟如末日般景象。
热气腾腾大火分开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双手抱胸冷冷瞧着满街惊惶闪避的百姓。
此人容情执拗正是“九州剑王”驾临长安。区区一招“火云八方”出手便逼得天下第一谋士仓皇走避。从来独行于天下的绝代高手一旦出剑杀人就是这个势道。
这才是怒苍最后一道埋伏先前三道机关不过是诱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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