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百姓。众百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也没气力多想了一路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不坐倒在地。三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战场自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地遗渍兀未干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击全没心思说笑两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师就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早启程改转水路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后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近除夕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初三之后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后时分那知府听闻琼国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四十岁上下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去也在礼部任官。琼芳没有心思应酬听说他要安排驿馆便道:“年关已至不耽误大人过节了咱们自个儿在城内寻找客栈安歇便了。”
李如风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来深受国丈提携未能远迎已属罪甚万请阁主玉全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琼武川面子极大文武百宫多半受过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显得见外了琼芳便也不再推辞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风办事周全事前早已打听清楚此行人数早备了五辆大车专供众人乘坐。
车行入城众人听他一路解说:“扬州又称广陵自唐代便是商业名城名商巨贾乔寄居者不下数十万可说富甲天下。”同车除琼芳外尚有娟儿、傅元影两人相陪李如风说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车外道:“诸位请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运河东岸搭盖佛塔塔高数层已然建筑大半规模宏伟想来所费不辎。
此刻兵荒马乱人人看似专心聆听其实多半神思不属。琼芳听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强一笑:“这要几十万两银子吧?可是朝廷出钱建的么?”李如风笑道:“小姐料错了。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兴建的其他地方官员也出了些银两倒不劳朝廷费心。”
众人有气无力地点头轮到傅元影答腔听他低声道:“难得扬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过没两日便要过年这天宁寺也在城内年节最是热闹。阁主闲暇无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见众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想来是自己说话不够响亮当下吊起嗓子尖声道:“说起天宁寺嘛此乃扬州第一名刹这寺庙历史古远乃是晋朝太傅谢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为寺名为谢司空寺数百年来屡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时方命名为天宁禅寺……”娟儿愁眉不展听得李如风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冷冷便道:“古庙泰半闹鬼大过年的还是不去得妙。”
李如风听她口气不善忙陪笑道:“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确实寺庙气闷得紧花样年华的女儿家不去也罢。照下官看不去天宁寺便去瘦西湖所谓“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十里长湖无一寸隙地……”他先开车帘吟道:“昔年杜牧游扬州证以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引得游人诗兴大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儿忍住了哈欠摇头道:“看个景也要作诗扬州这许多风景名胜岂不做了满满一大本?”
李如风抚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诗为证。一景三百诗一湖三千词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观、苏彻、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作诗留念其余炀帝陵、隋宫、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诗有文单红桥一地便有一本“红桥诗驯可见一般了。”一路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娟儿听得头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谁记得这么多!”
李如风惊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才说得确实快了些这儿有三本下官亲笔的“如风诗驯贻笑方家。”说着从车中取出三本诗册一人赠了一本堂印题字无一不全。众人口唇喃喃娟儿仰天张大嘴琼芳低头掩小口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扬州古称江都几百年下来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赏景。大哥大姊游扬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后主起算名人谁不写描扬州?扬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来园赏景小人送笔端砚美景抬诗文、诗文抬官人官人复抬美景循环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寻常百姓毫无文名若想东施效颦学人家在风景名胜狂涂滥抹却不免给送入衙门究办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净众人勉力支撑终于来到了今夜下榻之处。车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过来搬运行李门前车马喧腾甚是热闹虽在异乡驿站却也有些年节气氛了。
琼芳立在门前仰看但见此处宅邸宏伟园林建筑精雅当是大户人家住居之处便问道:“素闻扬州园林造景巧妙号称“园林多是宅”莫非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风拍手大笑:“照啊!绑主果然目光不凡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书顾大人的宅郏。”
众人哦了一声均有惊奇之意。肥秤怪问道:“顾大人还住在里头么?”肥秤怪模样古怪但国丈交游广阔向喜结交江湖中人李如风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爷子可说错了。这栋大宅早已卖给了朝廷现为扬州驿馆。”
肥秤怪心下一奇问道:“这顾大人是个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子卖了?”
李如风微微耸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惊还待要问一旁傅元影登将师叔架开示意他莫要再问。众人沉默半晌琼芳咳道:“扬州地灵人杰今夜得宿状元宅却也不枉来了扬州。”李如风微笑道:“说得是。少阁主如此身份贵人贵地两相宜。这状元府给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辉煌了。”
行人厅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领看这人形貌端稳状似文士当是此间驿馆的总管。
李如风一见此人登时啊了一声讶道:“裴先生还在这儿?没回家过年么?”那老人虽是管家下人见得李如风却无下跪之意只向众人微微拱手道:“诸位远来扬州还请入内安歇。一会儿酒饭招待。”那管家言语冷淡毫无热络之意李如风听入耳里却也不敢责备赶忙将那老人拉到一旁轻声道:“裴先生这位可不是寻常客人乃是紫主……”那老人不待说毕自向琼芳躬身作揖温颜道:“琼大小姐光临扬州裴邺岂能不知?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年节时若须导游观光老朽听任差遣。”
琼芳听得“裴邺”二字忍不住惊呼一声道:“原来是修民先生。”华山双怪不解朝廷人物忙问傅元影:“怎么啦?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两人话声虽轻那裴邺却已听闻当下转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员外郎开过几家不称头的学馆文堂如此而已。”说罢冷眼朝李如风望去道:“李大人大门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着家丁入内。
李如风满面难堪陪笑便道:“对不住逢年过节本以为咱们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儿与双怪目瞪口呆纷纷问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风忙道:“哪里的话?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对谁都是这幅神态。辞官之后偏又自甘大材小用专来看管这间驿馆。
朝廷前辈谁也管不祝阁主若是住不惯不如到下官家盘桓数日……”
琼芳笑道:“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便住下吧。”
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但他不知何故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琼芳给他领着一路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此处好生清雅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李送了进来说道:“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着不少绘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之态题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裴邺道:“顾小姐画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缤纷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唐代大画家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后敷彩上色缤纷灿烂号称“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复不由颔微笑:“好漂亮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为了转攻水墨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画来得高妙。”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可。”
琼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多少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了回去又道:“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越见美满富贵时反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着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一二阁主将来自个儿也能画。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子。”琼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来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言语忘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非李如风之流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点便宜回来。裴伯伯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怒恼必以银子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子乱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茶含笑颔:“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太太。”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来背文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邺颔道:“正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太子。”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三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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