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李成桂是何来历,更没听过“神功震主”的名头,莫不满头雾水,不孤子拉住了好友,蹙眉道:“到底什么跟什么?你可否说清楚些?”
先前王魁专心替人治伤,没曾注意“目重公子”,此时听得“神功震主”竟然藏在这人背后的石匣里,却是满头冷汗,道:“九华先师说,这世上有三柄凶刀,各自触犯了一个禁忌。一犯火戒、一犯金戒、一犯土戒,据说犯火戒的那柄刀位于东瀛,便是传说中的‘不宿刀’,至于另一柄触犯土戒的,则是朝鲜的‘神功震主’。因为李芳远终身佩戴着这柄刀,所以世人多称他为‘神功大王’。他少年时曾奉父王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贡马,途中路过北平时,还曾在燕王府落脚。”崔轩亮眨了眨眼,道:“燕王?那又是谁啊?”不孤子哈哈大笑:“亏你爹还是‘燕山八虎’之一,你连吃谁家的饭也不知道么?告诉你这无知小儿吧,这‘燕王’便是后来的永乐大帝,他登基前镇守北平,给太祖封为燕王。”说着提气暴吼:“懂了么?”
听得点苍小七雄一齐放声大笑,崔轩亮满面通红,他急于遮掩,便道:“好啦、好啦,那后来呢?李芳远见了燕王以后,两人就变成好朋友了吗?”王魁微笑道:“这你倒说对了。这李芳远和咱们的燕王永乐帝一样,两人均非长子,偏偏都有鸿鹄之志,是以两人一旦见上了面,真是相见恨晚。据说他俩在王府里连着谈了三天三夜,终于结成了异姓兄弟。”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问道:“什么?皇族们也能相互结拜么?”王魁嘘了一记,作势噤声,道:“当然不能了。皇族乃是国家观瞻之所在,别说不能和朝鲜人结拜,便和中国人也是不行。所以太祖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晓得李芳远和儿子嚼舌根,便趁李芳远来南京贡马时,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王魁咳了一声,道:“你们见过那个崔中久吧?”
听得“百济国手”之名,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魁低声又道:“你们晓得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众人颤声道:“是……是给太祖打得么?”
王魁叹道:“正是如此。之后太祖还把崔中久流放到了贵州,直到永乐大帝登基后,方才返回朝鲜。”崔轩亮笑道:“难怪这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原来是这样练出来的。”
先前崔风宪与“高丽名士”生死相搏,那崔中久却在一旁冷嘲热讽,众船夫听在耳里,自是恨在心里,此时听得太祖揍过此人,心里都浮起了一阵快意。不孤子又道:“好啦,甭提那崔中久了,这人不是个东西,活该给打死。倒是那明国勋是何来历?为何会带着那柄‘神功震主’?”
王魁皱眉道:“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我听人提过,好像那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由真命天子携带,否则便会带来不祥。正因如此,过去便给埋藏在长白山的一座帝王陵墓里,做为辟邪镇墓之用。不宿刀主‘杀’,破的是火戒。可‘神功震主’破的却是土戒,谶曰:‘半圭半林、出土则变’,术士称其主‘弑’。”崔轩亮皱眉道:“弑?什么意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弑就是以下犯上,如臣弑君、子弑父,徒弑师,皆可用这个弑字。”崔轩亮大吃一惊,万没料到“神功震主”竟有这般可怖典故,他苦笑几声,道:“这么说来,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杀死国王吗?”不孤子骇然道:“真***玄,这柄刀又是怎么到明国勋手中的?朝鲜国王不怕他造反么?”王魁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还是问天绝老弟吧。”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天绝僧便放下了粥碗,说道:“我曾听本寺长老提过,‘神功震主’是现任朝鲜国主李祹亲手交给‘华阳君’的。”
不孤子大为惊讶:“什么?这是国王亲手给他的?”天绝僧道:“没错。据说这柄刀染过血,颇为不吉。自‘神功大王’死后,继任的朝鲜国主李祹不愿再佩戴此刀,便将它封印在一口石棺内,交给了‘华阳君’保管。”
天绝僧道:“据说当年李成桂挖掘出这柄刀时,便让高丽国内隐生不安,都说‘半圭半林、出土则变’,这个‘林’字便是个木,与‘圭’字相合,便是个‘桂’字,说这柄刀的传说即将应验在李成桂的身上,说他即将弑君自立。那时流言四起,李成桂身处嫌疑之地,自是寝食难安,他明白有人在背后中伤自己,便派人四出查访,要找出造谣之人的身份。”
不孤子插话道:“等等,那时候李成桂还不是国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当时还未改朝换代,李成桂也只是高丽王国的一个将领。”
不孤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怕得没魂了。后来呢?他可曾找到造谣之人?”天绝僧道:“那当然,李成桂的生平死敌不过那几人,不过数日,便已查出谣言是从郑梦周身边的亲信嘴里传出的。”不孤子皱眉道:“郑梦周?这又是谁了?”天绝僧道:“郑梦周便是朝鲜第一大儒,人称‘高丽朱子’。当时李成桂查出是这位大儒在对付自己,自是又惊又怕,深知此人声望崇隆,若要陷自己于不义,那是易如反掌了。他满心忧惧,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国王疑心自己,他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使谣言不攻自破。”众人讶道:“他怎么做?”天绝僧道:“他把这柄刀交给了第五个儿子,李芳远。”
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大腿,赞道:“高招!高招!臣弑君、子弑父,倘使谣言是真,那李成桂不必出手弑君,也要给儿子现宰啦!”
王魁道:“没错。‘神功震主’的传言,正是主‘弑’,李成桂把这柄刀传给儿子,用意便是要安高丽国王的心,好使谣言平息。果然此举一出,立时让他挣脱了困境,此后朝中大臣见了他,自是频频玩笑,都要他小心祸起萧墙,别给儿子一刀杀了。”不孤子本在哈哈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咦”了一声,忙道:“等等,李芳远真个杀掉亲父了吗?”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李成桂是老死的,并非是死于爱子之手。”
不孤子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柄刀若真能弑主,朝鲜国王哪敢交给外人?那不是自找倒霉么?我看这弑主传言准是捏造的。”王魁欲言又止,天绝僧也是眉头深锁不孤子暗暗推算,看这天绝僧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可连他也如此忌讳这柄“神功震主”,料来这柄刀定是凶险异常。他沉吟半晌,便又问向崔轩亮:“小兄弟,我可忘了问你,你叔叔好端端的,为何会闯到苦海里来?他可有什么公干么?”
众船夫异口同声道:“道长误会了,咱们是误闯进来的。”不孤子哦了一声,道:“误闯进来的?你们本来是要去哪儿?”老陈道:“咱们是要去烟岛的。只因不巧偏离了航道,这才闯到了苦海里。”不孤子一拍额头,省悟道:“对了!对了!魏宽是令尊的结拜弟兄,崔震山当然得带着你来拜寿了。”
崔轩亮本是为求亲而来,此时自也不好当众来说,一时神色有些扭捏,低声又道:“道长你们呢?你们又为何进来苦海?”不孤子叹道:“还不是给老王害的?若不是他奉旨过来采药,咱们哪里会给拖进来?”
众船夫讶道:“奉旨采药?奉谁的旨啊?”不孤子笑骂不休:“你***,不是奉猪皇帝的旨,难不成是奉你们的旨么?真没见识。”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王魁赶忙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老朽有个朋友,姓袁,外号叫做‘医神’,他老兄医术精湛,尤爱著书立论,久而久之,便成了太医院头牌御医,专给皇帝治病。可近几年来皇上阴虚内耗,体力日降,自觉不管用了,便下旨给我这个朋友,命他开个药方出来。”
崔轩亮皱眉道:“不管用了?什么意思?”不孤子咳了一声,拿起了随身的飞剑,奋力昂举,不久便软软下垂,崔轩亮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怪病?”正起疑间,点苍小七雄已然笑闹起来,只见玉川子拉住了赤川子,羞叹道:“皇上,奴家还没尽兴呢。”赤川子朝下一望,皱眉道:“没法子,已经坏掉了。”崔轩亮啊了一声,登时脸红过耳,才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皇帝一日三回,已然不堪负荷了。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病,那……那皇上吃了药后,可有好转么?”
王魁叹道:“朽木……不可雕也。纵是通天神木,哪经得起日砍夜伐,也要枯萎凋零,何况其他?这袁神医也是可恶,明知这病除了休养生息,无药可治,却又怕皇上治他的罪,便把老朽的名字供了出来,说什么‘神医’擅医上半身,‘鬼医’专治下半身,一上一下,各有所长,皇上龙心大悦之余,便把我从九华山上抓下来啦。”听得“九华山”三字,众船夫顿时躬身下拜,齐声道:“原来道长是九华大侠,无怪这般高明医术。”
寻常武林门派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九华一脉却大大不同,门人精通各种术数,嘉惠乡民,是以众船夫虽非武林人士,却也曾听闻他们的大名。一时都甚仰慕。崔轩亮笑道:“道长,你们九华山是在安徽青阳吧?咱老家便在安徽蚌埠,算是邻居,日后可以去你家玩耍了。”
王魁叹道:“玩什么?咱们九华山要搬家啦。九华本是正宗武林剑派,可门人个个不务正业,没一个练成武功。就拿老朽来说吧,我向来独钟医术,不爱练武,打架的本事差劲得很,便给人家称作了‘鬼医’。我那师侄更是不长进,门里什么不好学,偏爱赌博,二十岁不到就练了一身精湛赌技,从此吃遍大江南北,专出老千。本指望这小子能赚点银子回山,谁知半年前他去了一趟京城,遇上了当代赌神,两人大战一场,他老兄便把山上祖业输了个精光,现下人家约齐了帮手,天天上山逼债,咱们又打不过人家,日后不知怎么办呢?”王魁是大夫出身,人见人爱,师侄却是个六亲不认的赌鬼,自然没人愿意援手。老陈见他愁容满面,便安慰道:“大夫别愁啊,您这回要治好了皇上的病,龙心大悦之下,还怕没有封赏么?”
王魁叹道:“什么封赏不封赏的?我可不敢奢想。别给皇帝老儿杀头,那就千恩万谢了。”众人讶道:“王大夫何出此言?难道……难道皇上的病不能根治么?”王魁道:“皇上这个病是自己折腾出来的,除非休养生息,压根儿无药来治。可他就是不死心,硬要我想法子,老朽也只能勉为其难,便从宫中秘籍里找到了一道秦汉古方,称为‘玄黄大正方’,看看有无法子化腐朽为神奇了。”玄黄持久,大正强猛,崔轩亮听得鼻中喷气,大喜道:“王大夫,您的丹药炼就出来了么?可以给我瞧瞧么?”正想借两颗尝味,不孤子却已皱眉来问:“怎么?小兄弟二十岁不到,也出毛病了么?”
崔轩亮吓了一跳,慌忙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天下男人头可断、血可流,却怕那点儿细小受了微伤,那可枉自为人了。眼见点苍小七雄贼眼兮兮,崔轩亮心下更怕,忙道:“王……王大夫,您……您采齐药材了么?”王魁叹道:“这‘玄黄大正方’是个古方,据说是战国方士遗下的方子。其中所列药材稀奇古怪,又要海狗鞭、又要海马肝,全是海中珍物,几味药引更是前所未见,如海蝎螯毒、海龙蛇胆等等,天下间除苦海外,只怕无处可寻。皇上听了以后,便下旨给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命他一路保护老朽,闯进这无边苦海啦。”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暇为何驾船来到此间,原来是为皇帝采药来着。
崔轩亮怔怔思索今日生的种种变故,忽道:“道长,我先前放炮之时,海上来了一艘小舟,不是有个白衣大侠过来搭救么?他……他便是白云天,对么?”不孤子嗤了一声:“侠个屁!那小子比你长不了几岁,称什么大侠?”点苍小七雄嘻嘻笑道:“师父又来了,每回都妒嫉人家峨眉派。”
点苍位在云贵,山脉绵延灵秀,峨眉则位于四川,气势巍峨,二者同是西南大派,想来这两派因着地缘,相互争雄已久。
王魁扯住了不孤老道,要他少说两句,又道:“那白衣少年正是白云天,他是‘靖海督师’白璧暇的独生子,方才他驾着舢板,在海里给舰队探路,突然见了你放的号炮,便打了先锋,过来一探究竟了。”
先前白云天抢先到来,虽只孤身单影,一叶扁舟,却打得朝鲜众官措手不及,宛然便是江湖豪侠的大气概。只是白璧暇到来以后,打起了官腔,不免让人大失所望了。想起那白璧暇的嘴脸,崔轩亮神色黯然,当真说不出的气闷,不孤子察言观色,便道:“小兄弟,那姓白的是个混蛋,你别把这事往心里去,没的气死了自己,那可划不来了。”
王魁道:“别怕,放着我‘鬼医’王魁在此,谁能气死崔小弟?”说着取出了一只银针,笑道:“你们谁要心情不好,这会儿便把手伸过来,老朽给你们在‘神门穴’上扎个几针,包你烦恼尽消,什么气都没了。”
“神门穴”属心脉,针灸扎治后,便能宽心解忧,众人倒也曾耳闻过。话声未毕,面前已然伸出了七条小手臂,正是点苍小七雄来了。王魁微微一奇,道:“你们七个孩童小小年纪,有什么烦恼么?”
“当然有!”小七雄手指不孤子,齐声喊道,“咱们有了这种师父,当然得烦恼了!”不孤子气地吹胡子瞪眼,又朝徒儿打去,余人则都笑了起来。崔轩亮少年天真,自也陪着放声大笑,什么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那老陈道:“原来那位白督师也是奉命来采药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事么?”
王魁颔道:“当然有。这回白璧暇率舰出海,便是来给魏岛主赐爵的。”众人吃了一惊,忙道:“皇上要给魏岛主赐爵?”
王魁道:“是啊,近年魏宽声威远播,东瀛大将军源义政、朝鲜大君李祹,乃至于琉球中山王尚巴志,都想赐给魏岛主一个官职爵称,日后也好派军进驻。这魏宽何其聪明,哪会往火坑里跳,便都一一辞谢了。只是这回下旨册封的可是咱们北京紫禁城的万岁爷,魏老儿要是给脸不要脸,烟岛怕要给踏成平地了。”官字两个口,全凭一张嘴,拿了一个空爵位后,好处没有,坏事一箩筐,进贡纳税等等琐事接踵而来,只怕要永无宁日了。老陈低声问道:“王大夫,这回……这回魏岛主拿到的是什么爵号?”王魁耸了耸肩,道:“官场的事,我不大清楚,八成是个新安伯、乐平伯吧。”
崔轩亮怔怔呆,眼见小狮子从旁走过,便一把抱住了它,搂在怀里抚摸。听他低声道:“我听叔叔说过,他们那代人最是倒霉。小时候天下大乱,蒙古人把爷爷奶奶都杀了,他们没饭吃、没书念,走投无路之下,便只能投靠义军,给他们烧饭打杂。可长大后肚子里没学问,不管如何努力,一辈子都难翻身。”不孤子叹道:“你叔叔那代人叫做‘难童’,又称‘开国孤儿’,说的便是至正年间出生的孩子。他们饱受战乱之苦,多半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当年义军要冲锋陷阵,总是让这批难童打头阵,反正无亲无故的,死了也没人觉得可惜。”老陈、老林等人听他说着,一时自伤身世,眼眶径自红了。王魁接口道:“没错。这批孩子要是早生十年,抑或晚生十年,际遇都是大不相同。就拿我和不孤老道来说吧,咱俩今年七十好几,当年义军举兵时也有二十来岁了,那时咱俩书读了、武功也练了,虽然天下大乱,却没给耽误到什么,只管逃到深山里避祸,乐得个清闲。待得天下太平,百废待举了,咱们便也从山里冒出头来,等着抢占大位啦。”
不孤子脸上一红,忙道:“什么抢占大位,说得这般难听?”
王魁皱眉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拿你们点苍山来说吧,当年与鞑子大战,多少前辈死于战火?若非位子给清空了,蜀中无大将,哪里轮得到你这廖化做先锋?”听得师父改名换姓,点苍小七雄便又哈哈欢笑:“好啊!师父有长进了!可以替关老爷牵马了!”不孤子又羞又恼,便又把徒儿们轰走了。只在那儿扒面挠腮,苦笑不已。
崔轩亮低声道:“王大夫,这般说来,我那些父执辈还真可怜,对么?”
王魁叹道:“那是当然了。这批‘难童’都是行伍出身的兵卒,他们小时候跟着开国元勋,只因年纪小、学问差,什么都要按资排辈,自是屎也吃不到热的。可轮到他们年纪大了、辈分有了、学问多了,永乐帝偏又两腿一伸,一命呜呼去也,这便轮到白璧暇那帮小鬼出头了,这会儿‘开国孤儿’便又显得年岁太老,冥顽不灵,只能给人硬生生地轰出朝廷了。”
当年天下大乱,最可怜的便是这批“难童”,他们出生于至正末年,年岁幼小,受的战乱荼毒也最深。那时他们离乡背井,没了父母照顾,便只能投身军旅,给人当成小兵小卒使唤,一辈子出不了头。反观白璧暇这批人,却因晚生了十五年,际遇便大大不同,这批人生于洪武年间,打小爹疼娘爱,衣食无虞,素有“太平公子”之称。如今在隆庆皇帝的提携下,已然全体爬上高位,反倒把“开国孤儿”扫地出门了。
上有开国元勋、下有太平公子,崔风训、崔风宪这代人处于两大洪流间,宛如沧海一小舟,始终漂荡无根。说来这批“难童”中,唯独魏宽一人杀出了重围,想他自食其力,独自驾船出海、开辟烟岛,已成东海霸主。东瀛幕府、朝鲜王族、乃至于中原各地的豪杰,谁不对他敬畏三分?
想起了白家父子,崔轩亮不由又叹了几声,问道:“不孤道长,那白璧暇的武功怎得那么好?”不孤子道:“白璧暇出身峨眉派,功夫当然不差了。方今江湖上有句俗话,叫做:‘点苍人少、青城钱少,送给峨眉还嫌少’。可想而知,这峨眉一派有多大事业?”众人听这话甚是传神,不由都笑了起来,看这点苍山小猫两只、小狗三只,人材凋零,一番凄风苦雨之象。再看青城地处偏远,藏于深山,生活清苦自不在话下。至于峨眉一脉,却因山灵水秀,佛道庙宇聚集,山上自是人才钱财两兴旺,无怪会是西南武林的最大门户了。
王魁听着听,忽的怔怔地道:“点苍人少、青城钱少,咱们九华山却是什么都少,现下连地也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呢?”说着说,不由起愁来。不孤子安慰道:“你怕什么啊?君不见叫化子拉帮结党,居无定所,何等逍遥自在,日后九华门人何妨也效法追随,也好让天下群丐有个领啊。”
这话一说,却又让众人扑哧一声,全都笑出来了。王魁见老友幸灾乐祸,一时心下怫然,道:“你可得意了,小心我搬到你们点苍山脚下,专和你抢徒弟。”话声未毕,小七雄却扑了过来,笑道:“王世伯不必抢徒弟,咱们来投奔你了。”不孤老道人缘不好,这会儿徒弟尽数反出本门,全数趴在王魁怀里撒娇,自又气得老道吹胡子瞪眼,在那儿破口大骂。
崔轩亮怔怔想着中原武林的种种传说,忽道:“道长,我……我听叔叔说过,咱们中原武林里最厉害的三大神功,一个是少林寺的‘易筋经’,还一个是魏宽叔叔练的‘元元功’,还一个是……是什么……什么派的妖狐功,对么?”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子便道:“小兄弟,世上没有妖狐功,只有武当隐仙一派的‘纯阳功’。你可别给胡乱编排。”
崔轩亮又道:“大师,你们少林寺不是也有本易筋经吗?若和‘元元功’相比,是谁厉害些?”天绝僧道:“三大古神功各有所长。以我寺的‘易筋经’而言,只因练法古拙朴实,修聚而得的内力也是无可撼动,根基之稳,于三大神功中称得第一。只是要谈到丹田内息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却又不如武当至宝‘纯阳功’了。”
少林武功盖天下,威势如同中岳嵩山,撼摇不动;武当心法则是泽被沧海,无穷无尽,原来这些说法其来有自,皆可从本门的根本心法窥见一二。崔轩亮哦了一声,又道:“大师,那‘元元功’呢?它有什么长处?”
天绝僧道:“易筋经稳固,纯阳功无穷,至于这‘元元功’,却是上干天和,窥视仙界的险恶武学。”崔轩亮讶道:“窥视仙界?”天绝僧没说话了,想来他终究是个和尚,不太晓得道士的事情。一旁王魁也是丹鼎派的,便道:“丹鼎派累积千年智能,使‘地丹’逼近于‘天丹’,据说服用地丹之人,罡气至强至深,宛如鬼神。”崔轩亮骇然道:“这……这是什么缘故?”
王魁道:“地丹千载难逢,据说服用者体质剧变,全身穴道变位,经脉逆行,甚至能以五脏六腑聚气。是以培育的内力极为怪异,宛如天界之物。据说当年魏宽的掌力极强,举世中除开令尊的‘八方五雷掌’,没人能与之匹敌。”崔轩亮哦了一声,倒不知这魏宽叔叔的武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曾与他打成平手,心下不自禁的感到得意,便道:“大师,听您这么说来,‘元元功’该是天下第一了,您怎还说三大神功并驾齐驱呢?”
天绝僧道:“天地万物,皆有其缺憾。依老衲看来,‘元元功’上干天和,不练也罢。”崔轩亮哼了一声,道:“那照大师说来,还是易筋经最管用了?我看这样吧,既然您要去烟岛,咱们不妨请你和我魏叔叔打上一架,看看这‘易筋经’、‘元元功’哪个厉害些?”点苍小七雄鼓掌,不孤子则是幸灾乐祸,正想鼓励几句,却听天绝僧道:“阿弥陀佛,贫僧没练过易筋经。”
众人边吃边聊,崔轩亮听得中原武林迭出高人,又是少林、又是武当,眼界大开,方知自己过去跟在叔叔身边,实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他默默想着中原武林的那些大人物,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一个人,正是白云天。面前这些武林前辈武功怎么高强,那也都罢了,自己明明和白云天年岁相若,可两人无论是家世还是武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叔叔六十好几了,却还天天在海外跑船,落得两袖清风、藉藉无名;可白云天却不同,他的爹爹不过四十来岁,英俊年轻,官场上如日中天。加上他自己还出身名门大派,这父子两代真如天之骄子般,让人不敢逼视。
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落在自己身上真是应景了。这白云天靠着爹爹庇荫,自是无往不利,可自己的父执辈却都是开国孤儿,一辈子吃亏也就算了,到了自己这一辈,居然也如此不济。
崔轩亮听着听,内心益悲凉了,便叹道:“不孤道长,我方才听人家说了,好像那个白……白璧暇还中过举,是么?”不孤子道:“没错,‘靖海督师’白璧暇出身峨眉,二十四岁入省乡试,高中解元,三年后又以武举人身份入京会试,一次夺下了天下武魁大状元,名噪一时。”
众人心下一凛,方才知道白璧暇何以号称“书剑双绝”解元便是举人第一,说来极为不易。崔轩亮哼了一声,道:“这可没道理了,那白璧暇不是峨眉高手么?他把时光都花在读书上了,那还练什么武功?想来功夫定然差劲了吧?”不孤子摇头道:“你说错了。这白璧暇的武功很强,名气还远大于他的文才。当年他以峨眉高手的身份赴京武举,天下的少年英侠听说了,莫不避开当年的武较,以免自讨没趣。”众人吃了一惊,道:“这么厉害么?”不孤子叹道:“这小子虽是个做官的货色,剑法也很有几下子,相传他十岁上便练成了峨眉上乘剑法‘清音妙剑’,同门中无人可及,中举后的第二年,更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从此跃居为峨眉第一流高手,别说同辈不及他,便算是山中长老,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崔轩亮一旁听着,便插话道:“道长,你若和白璧暇动手,谁输谁赢?”不孤子嘿嘿一笑,道:“老道还没试过呢,改日不妨玩他一玩。”
眼见不孤老道一扫玩笑模样,目中还透出一股杀气,崔轩亮自是吓了一跳,正感嗫嚅间,一旁王魁叹道:“诸位,你们以为不孤老道邋遢随性,纯是个糟老头是吧?其实他点苍掌门武功一向了得,在武林里更是个老字号,白璧暇若真找他动手,那可是轰动西南武林的大事。”
众人心下一惊,方才收起了小觑之心。老陈怕少爷得罪了人,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道长是西南武林第一高手,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听得众人奉承,不孤子却是哈哈一笑,道:“少拍我的马屁了。什么西南武林第一高手,老道愧不敢当。”崔轩亮喃喃地道:“是吗?难道……难道有人比你厉害么?”
不孤子干笑几声,便与王魁眉来眼去,始终不曾接口。忽听一声佛号,天绝僧淡然道:“方今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人人公认是‘天上谪仙’白璧瑜。”
“白璧瑜?”眼看又来了一个姓白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忙道:“他……他又是谁了?”不孤子坦然道:“这白璧瑜便是白云天的授业恩师,人称‘天上谪仙’便是。天绝老弟说得没错,方今武林公认他是西南第一。”崔轩亮满心意外,万没料到白家还藏了一位高手,喃喃问道:“白……白璧瑜?他……他是白云天的师父么?”
不孤子道:“没错。白云天从五岁开始,便跟着白璧瑜练功。师徒两人隐居在峨眉后山,直到白云天二十三岁艺成下山为止。”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白璧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他和白璧暇有何干系?”
不孤子道:“他俩是孪生子。这两人的五官虽然一模一样,样貌却是天差地远。”崔轩亮又愣了:“为什么?他俩不是长得一个模样么?为何还会天差地远?”不孤子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就有残缺,他的右手少了两指,除此之外,脸上还给刺了字。”崔轩亮愕然道:“脸上刺字?谁刺的啊?”
不孤子道:“玉皇大帝。”崔轩亮更惊讶了:“玉皇大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右脸颊上便有一块胎记,色作青黑,如海碗大小,看起来便像是囚犯的黥面。所以有人说他前世是个神仙,只因触犯了天条,便给玉帝刺上了字,贬入凡尘,故称‘天上谪仙’。”
崔轩亮啊了一声,这才晓得白璧瑜脸上长了胎记,无怪五官与弟弟相同,样貌却有天壤之别。不孤子又道:“这白璧瑜与白璧暇是孪生兄弟,谁知他却是残缺不全,非但右手没有五指,脸上还给刺了字,好似受了天谴一般。当时他祖父大怒欲狂,产房里又传出了哭声,接生婆又抱出了第二个婴儿,他祖父喜出望外,方才晓得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个老二便是……便是白璧暇吧。”
不孤子道:“正是白璧暇。那时接生婆把这孩子洗干净,那身肌肤洁白晶莹,当真是完美无瑕、如同一块美玉。那时祖父心情转好,于是改变了心意,便把兄弟俩都留了下来,并依着他俩的长相,给残缺的那个取名为‘璧暇’、完好的叫做‘璧瑜’。换名是母亲的主意。这位白家主母很是贤惠,她知道哥哥生来残缺,弟弟却是完美无暇,便故意把公公取的名儿掉了过来,把好的叫做‘璧暇’,丑的那个叫做‘璧瑜’,盼望兄弟俩日后‘瑕不掩瑜’,做哥哥的日后能够忘掉自己的瑕疵,走出自己的活路。”
听得这对兄弟来历甚奇,崔轩亮不觉有些入神了,忙道:“后来呢?白璧瑜这么可怜,日后定很受宠了?”不孤子摇头道:“恰恰相反。世人爱美厌丑,本属应然。那白璧暇靠着脸蛋俊美,打小人见人爱,无往不利。可白璧瑜却倒霉了,每回随家人出门,总给外人指指点点,说白家过去做私枭,为恶太多,子孙才给老天黥面刺字,落了个丑陋的报应,每回祖父听了这些闲言闲语,定是气得面色铁青,回家后便狠狠地打白璧瑜一顿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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