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某日,余笙和薄玉果然抵京。
同二人一道抵京的还有一大一小两只木匣,内衬赭黄锦缎,锦缎上便托着两只火/枪。薄玉当初奉旨前往海州遍访工匠制造火/枪,工匠算是熟人,并不难寻,耽误时间的却是制造火/枪所需的设备、原料与劳力。设备与原料还是其次,劳力并非随意逮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般简单。工匠知道如何造枪,但只他一人无论如何都忙不过来,唯有收几个踏实肯干又聪明伶俐的学徒,再慢慢教授。
因是密旨,虽银钱足够,却需避人耳目,许多简单的事遂变得颇为复杂。
故而这批火/枪直至近日方造出来。
造出来后,薄玉便飞鸽传书告知,先携了两只不同规格的火/枪进宫。
眼下,木匣便搁在唐潆面前的御案上。唐潆将一大一小两只火/枪从木匣中拿出来,分别在手中掂了掂,便察觉出轻重的区别。她放下大的火/枪,便开始端详小的火/枪,只见它通体漆黑,枪管较前世她熟知的□□较长而笔直,模样亦略精致小巧些,而大的火/枪单以肉眼观,无疑是它的ls版本,暂看不出什么差别。
唐潆前世是个根正苗红的良好市民,不当警察不做匪盗,没有机会接触□□,对军事更毫无兴趣。是以手上这火/枪于她而言说熟悉是熟悉,说陌生却更是陌生。只看了几眼,她便拣着这两只火/枪的射程、准度与威力,询问薄玉。
薄玉知无不言,又以数年前她馈赠给她的火/枪作对比:“当年我尚在海州任都指挥使,屡次剿倭,都因军备落后而处处受制,是以眼馋倭人的火/枪许久。这火/枪造出来,无论射程、威力或是准度都远胜于倭人的火/枪,料想日后仇人相见,当是他们钦羡我们了。”
薄玉虽生得纤细秀气,但骨子里始终流着武人坚毅果敢的血脉,这番话说出来不仅毫无傲慢自夸的嫌疑,反倒自她飞扬而英挺的眉间,生出一股鲜衣怒马看遍长安花的意气风发来。
唐潆见她这般神情,便是不亲去校场试枪都已托付信任了。可她还是摇头道:“倭人早是手下败将,不足为虑。夏苗时,你未在场,故而不知,弗朗基人的火/枪险将狩猎的魁首夺去。他们无需点燃火引,一次更能射三发弹药。我听唐吉利说,那是叫转轮枪。”
天子四时狩猎的魁首皆有重赏,便是王公宗亲不眼红财物,欲给自己的子孙趁机捞个一官半职的大有人在。是以魁首竞争力颇大,按理说参与者人人都已使出全力应对才是,这次夏苗,却差点儿让弗朗基人把首魁抢走了。
可笑又可悲的是,众臣几无一人质疑□□与火/枪之间的差距,反而将怒火怨气撒在了将魁首之位拱手让人的自家子弟。呵斥他们平日懒惰,学艺不精,落后于人。即便萧慎严屹之流亦是闭口不谈火/枪,只将此次险胜当做意外。
意外不意外尚不能断论,但长此以往自欺欺人固步自封,日后便再不会是意外,而是常态了。
却是苏燮,私下曾与唐潆奏对过一次,随即便请唐潆将唐吉利翻译的那本弗朗基人游记借与他看看。这是几日前的事情,苏燮感悟如何,暂不得知。
薄玉闻言,略有些吃惊,但她阅历深,沉得住事。很快便请命道:“陛下容臣几日,臣即刻赶赴海州,再与工匠协商,或有办法改进。”
唐潆听她竟在自己面前自称臣,便知她心里定是觉得此番回京带来的火/枪几无用处,辜负了皇恩,急欲弥补过失。见她如此认真,又认真得如此可爱,唐潆只好随她一道认真起来。她使了个眼色与池再,池再便去殿中的多宝格上取来了一只置于楠木雕花架的火/枪。
唐潆接过火/枪,又将它递给薄玉:“虽能自己琢磨,但将它拆卸了,瞧瞧内里构造,想必取条捷径要快过辛辛苦苦爬山路罢。”
这火/枪正是弗朗基人进献的转轮枪。他们并非第一次向中原的君主进献宝物,唐吉利翻译的游记中便清楚地记述了若干年前弗朗基人进献的一只千里镜,但观如今的中原,便知那千里镜该是被当时的君王藏入私库了,大抵只作为他个人喜好,连上层官僚社会都不曾流行起来,民间更无人钻研此物了。
转轮枪同理,弗朗基人估计以为晋朝这少女模样的年轻皇帝,玩心未泯,又无城府,至多将这造型别致的转轮枪当做清玩古物一般陈设起来,岂会料到她转手就想将它拿给工匠拆卸了,研究再造,借以对付自己。
薄玉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但心底或多或少生出些许对眼前年幼自己几乎十岁的君上的敬意,感慨她虽年幼,但所思所虑竟似乎比先帝更深远些。朝堂上的谋略她并不通晓,但常年征战沙场的她懂得一个道理,唯武止戈。这万里河山广阔疆土的物阜民安是九州将士一滴血一滴汗拿命拼来的,剿倭那几年,因军备落后于人,一将功成万骨枯!
薄玉领了转轮枪,正欲躬身告退,不防唐潆却出言将她拦住了:“阿玉表姑,此事不急于一时。你与表姑离京几近一年,今日才回来,路途奔波辛苦,还是先歇息几日罢。”
唐潆终究是有自己的私心,她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桃花眼含笑如水,脉脉温情:“且让表姑多留几日,阿娘需人与她说说话呢。”
闺蜜情、姐妹情不同于爱情,如同有些话对亲人说得,对爱人却说不得,反之亦然。她这次大度得很,当真不曾吃味。
而正如唐潆所料,现下余笙与太后于长乐殿中恰在说着些不能告与她的体己话。
“阿嫂,你当真……”余笙话在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约莫一年前,薄玉奉旨造枪,携她离京,太后私下向她询问过,实使余笙吃了一大惊。
区区一年,却恍若隔世。
余笙的目光一寸一寸缓慢地从太后的面容上踱过,心里霎时疼惜满溢。她与她是儿时最好的玩伴,即便长大以后辈分有别亦不曾生分,她再熟悉她不过,心智如此成熟稳重的人,在问自己时却仿佛是个青涩笨拙的学生,虽言语流畅,不曾磕巴,但说话带了些颤音,便足以显露出她内心的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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