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并非小事,都城的规划设计需实地勘察,即便拟定图纸,还需人力物力财力的支撑才能将规建从一张虚无的画纸变为现实。而在此之前,首要的却是人心的安抚与归顺。
晋朝立朝数百年,皇亲贵胄生在燕京,长在燕京,燕京已然是他们的故土,哪舍得离开?退一步说,先不谈感情,燕京与金陵一北一南,水土气候迥乎不同,年轻人倒还好些,宗室里年老的一辈迁居过去,只怕油尽灯枯的身体定吃不消。
论民心。迁都至金陵,意味着政治中心的南移,朝廷政策重心的偏移,不少受益于燕京的州府恐再难求发展。换言之,青云直上九重天的道路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这些州府长官明面上不闹,暗地里煽动百姓散播于朝廷不利言论的却是不少。
为政绩而不为百姓作妖的朝臣,总不会是惊才艳艳之人,或杀或贬,从无舍不得。宗室作妖,寻几个言辞激进之人杀鸡儆猴,不无不可。君不见北魏孝文帝汉化小组为了修复bg,连亲子都可血刃?
倘论区别,孝文帝汉化是出于巩固北魏政权的需要,而唐潆,却只为了一己之私。从这点来说,她并非是位明君,金陵风水不好龙脉亏损的传言她虽不信,但她亦难确保迁都至金陵不会印证了传言。如若传言印证,晋朝倾覆,那她可真成了千古罪人。
一个朝代的倾覆,随之而来的是政变,是起义,是兵燹,是饿殍遍野,是浮尸千里,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唐潆明白这些,说她心中无一丝愧疚是假,但说心中有一丝追悔亦是假。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唯有彻夜案牍,勤勉理政,除却陪伴太后以外,剩余的精力统统交付给朝政,届时才能将一座金瓯无缺的锦绣河山交与后人。
春日临近,雪化冰融。
海州已进入备战状态,海州卫皆配备了工坊赶制出来的枪炮军舰,又调配毗邻两州卫所兵士共计十万人后方增援。
虽不见烽火频传,狼烟四起,但在瞭望台上执勤的兵士俱都明白,眼前的碧波万顷风平浪静在不久的将来,便会被尸山血海卷云拥雪所取代。
两国交战一触即发,是已不可逆转的事实。
燕京离海州远,几重山川几重屏障,天子脚下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养出了火烧不到眉毛便不管不顾的闲适性子。且今日,尚有热闹可瞧,岂能错过?
这日初三,宫城中将举行皇帝的亲政大典,届时,循例便会大赦天下。
京中各处人家这阵以来已招待了不少外地打秋风的亲戚,这些亲戚多是指望这道特赦令能圆了他们与亲人团聚的心愿,不远千里万里赶赴燕京,欲亲自相迎。
心急如焚,茶饭不思,坐立难安。家中无漏壶的,又唯恐听岔了城里的更鼓声,在庭院中来回踱步。熬过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总算将偏安一隅的太阳盼到了头顶正空,双手合十,口中心中念佛不停。
而禁宫内,亲政大典的确已近尾声。
太和广场上站满了披坚执锐精神奕奕的威武兵士,将文东武西两列朝臣簇拥起来。朝臣皆衣朝服,戴与官阶相应的梁冠,玄裳大绶,朱舄云履,黑压压一片执笏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回荡在宏伟庄严的宫城中,整齐而响亮,久久不息,显露出一股岁月沉淀积累而来的澎湃气势。
一朝气象已可窥见一二。
海州备战消耗巨大,加之迁都,国库积蓄虽是不少,但为长远计,还需节省,不可大手大脚。故而此番亲政大典唐潆本欲从简,但太后意见与她相异,她自然顺从太后,更理所当然地以为太后同从前一般,总想给她最好的。
唐潆一路走来,脚下是雕龙刻凤的御道,身后是俯首称臣的众卿,眼前——是巍峨恢弘的太和殿。殿中,会有王公宗亲,会有秉礼的执事官,会有玉玺宝册……一帷垂帘后,更会有她大逆不道愿以江山为聘迎娶的心上人。
在那里,将会进行亲政典礼的最后一道程序。
虽太后将以母亲身份为唐潆加簪、系扣朱缨,但唐潆更愿意自欺欺人,将它视为类似前世人与人伴侣关系确立的一种方式。她知道,她们之间光明正大地行昏礼终归太难。唐潆是个接受了现代教育科学熏陶的现代人,她们之间既无血缘,她自是不惧所谓人伦纲常,毕竟大清早亡了。
但太后与唐潆不同,她出自世家望族,一个规行矩步沉稳持重的人,能越过心中障碍,走到今日,实属不易。
既做出迁都的决定,唐潆早将自己百年之后的名声抛诸脑后,但她不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而非太后的名声。昏礼无非是个形式罢了,待选了良辰吉日,她二人共处一室,饮了合卺酒,行了鱼水之欢,有了夫妻之实,来日更可携手养育孩子,哪还有缺憾呢?
纵然将来露出蛛丝马迹,世人如何看待如何猜测如何非议,碍于她们身份,又岂敢宣诸于口?
只要日后史册上留与阿娘的皆是好话,便足够了。
脚下踩的这红色地衣,与婚礼的红色地毯无异;恭候在两旁的文武大臣,将他们视作不请自来的婚礼宾客又何妨;便是这秉持礼节的执事官,眉清目秀字正腔圆口齿伶俐,怕是不逊婚礼司仪。
唐潆这般想着,心中愈加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她现下真要将自己嫁出去似的。
步入太和殿,她情不自禁地抬眸看向前方不远处,垂帘细细密密,太后在其间,面容隐隐约约,只能从缝隙中瞥见她翟衣上繁复精致的绣纹。
我牙牙学语时,你在;我蹒跚学步时,你在;我幼学之龄,你在……如今,我坐拥江山富有四海,你在。我这一世的生命历程,你从不缺席。日后,我们自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毕竟,尚有不少我的“第一次”,待你参与。
不知想到什么,唐潆心跳陡然加剧,她忙低下头来,不由握紧了天子笏板,上面凸起的山纹谷纹压在细嫩的指间,略有些生疼。她强自掩饰着已浮现在唇畔的笑意,继续前行。
拾级而上,她们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执事官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接下来,该是加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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