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大爷和二姑娘来给太太请安,已经进了院子了”。
锦官城气候温和,夏季多雨,冬季多雾,这时候刚入初冬,虽已过了辰时,外面还是雾蒙蒙的。
玉兰怕凉着支氏,在外间暖炉上烤了半晌,进来却还是带着满身的湿气。
三年过去,支氏胖了些,面色红润,眼神清明,不复当初在叶府苍白羸弱的模样,闻言抱怨道,“不是嘱咐了他们不要来请安,这天气,一出门就得湿了衣裳”。
玉兰抿嘴笑道,“太太心疼大爷和姑娘,大爷和姑娘却也挂念着太太,赶明儿太太索性下个令,将大爷和姑娘们全部拢到咏雪院里住着,可不就没了这些个烦恼?”
叶守义和支氏在锦官城住的院子,依了京城的名字,还是叫咏雪院。
支氏瞪了她一眼,“你这张嘴是越来越利索了,回了京城就打发你嫁了人,省得天天不是打趣这个,就是打趣那个”。
玉兰连忙讨饶,支嬷嬷倒是感慨起来了,“这一晃,三年就过去了,老爷马上要回京述职,说不得就要回京做官了,玉兰也不小了,是要仔细打算着了”。
“嬷嬷!”
玉兰跺脚,支嬷嬷却来了兴致,一一将自己看上眼的几个后生和支氏说。
玉兰羞的不行,一跺脚正要跑,外间小丫头的行礼声传来,“奴婢见过大爷,见过二姑娘”。
下一刻,叶青殊清甜的声音响起,“嬷嬷不用费心了,我来点人,保管我一开口,玉兰姐姐定然就愿了的!”
叶青殊在锦官城待了三年,说话声音也带上了些蜀中的腔调,长音拖的很长,说起来话来显得软而长。
加上她本身音质清透甜脆,声音直如刚出锅的浓稠稠、黄澄澄的糖浆,又浓、又绵、又甜,听得人耳朵发软、心头泛甜。
“二姑娘也拿奴婢取笑!”
玉兰嗔了一声,羞的连行礼也顾不上,打起帘子跑了出去。
叶青程与叶青殊上前给支氏行礼,支氏忙让二人坐下,又命取了暖炉来,让二人烘衣裳头发。
支氏就问,“阿殊刚刚那么说,莫不是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叶青殊抿嘴笑道,“母亲放心就是,玉兰姐姐是母亲身边第一得意的人,阿殊一定替她寻个如意郎君!”
“你过了年就十三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满嘴混说”。
“阿殊记着哪,也就是跟母亲混说混说”。支氏瞪了她一眼,自己却撑不住先笑了,叶青殊也抿唇笑了起来,叶青程瞧着嘴角也勾了起来。
“太太,大姑娘来了”。
叶青程、叶青殊忙起身,叶青灵穿着月白色领兰花刺绣长袄,浅洋红棉绫凤仙裙,长发挽成灵蛇髻,以一支羊脂玉流云簪固定,眉心一点朱红,盈盈欲滴。
那点朱红乃是由佛家七宝之一的吠琉璃制成,两年前蜀中地动,叶青灵发动蜀中官眷捐献财物,四处奔波,并亲自带着府中婢仆每日在城外施粥救济难民。
蜀中高僧因徽大师感其义行,亲手点吠琉璃于叶青灵眉心,收她为记名弟子,赞她“心若琉璃”。
支氏每每见了那点吠琉璃,就莫名心堵,总觉得那就是女儿迟早有一天会出家的印记。
叶青灵屈身福了福,“母亲、兄长”。
三年前,他们到蜀中不久,叶老三的“死讯”就传了过来,叶青程闭门守孝。
一年热孝期满后,叶青殊便说动支氏以叶青程“孤苦无依”为名,将叶青程收为义子,府中下人都称大爷,叶青灵姐弟几人则称兄长,正式将叶青程纳为叶家二房一员。
“快坐,来人,吩咐摆膳”。
叶青程与叶青殊都习惯早起练一个时辰的字再用早膳,而叶青灵则是每天早起后必要礼佛一个时辰,这个时候定然都是没吃过的。
母子几人也未避嫌,一张桌子坐着用了早膳,又移步花厅喝茶。
正说着闲话,叶守义回来了,他们就住在府衙后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就能到。
这几年若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他习惯了早起去衙门处理公务,掐着时辰赶回府中用早膳,用完早膳再去衙门。
叶青程几人忙起身行礼,叶守义摆手,“都坐吧”。
丫鬟奉上茶,叶青殊开口道,“父亲回来的正好,再有几天,兄长二十七个月的父孝期满,原本我已安排好了在善因寺做上七天的法事,也好全了兄长的孝心,如今却又有了另一件事”。
叶青殊说着习惯性的把玩着手中的玉笛,那玉笛只有拇指粗细,筷子长短,青翠欲滴,在她玉白的手掌间翻转,如一汪春-水在指间流转。
“这些年,方姨娘一人留在京中,我因着四弟的面子,每年都会捎回去一千两银子,让她贴补家用,不想这几年,方姨娘的兄嫂时常出入二房,每回走的时候都提了满手的东西——”
叶青殊说到这里,顿住声音,看向叶守义,叶守义尴尬咳了咳,“这样的事,你看着办就好,不必回我”。
“这原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些银钱,我既给了方姨娘,就不会干预她用在哪里,只今儿我收到了京中三婶的来信”。
芳草上前将一封信件奉到叶守义面前,叶守义接过匆匆扫了一遍,满脸不可置信,“那些人竟如此大胆?”
“人心不足,方姨娘兄嫂不满方姨娘的小恩小惠,想抢夺那蝴蝶簪,失手将方姨娘推倒撞上桌角也不稀奇,父亲这些年处理各色卷宗,想是见的多了”。
叶守义一时无言,叶青殊用短笛敲了敲左手,“父亲,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难处不过在一个榆哥儿,本来一个姨娘,死了也就死了,祖父祖母也不会薄待她”。
“只到底是榆哥儿生母,若是不让榆哥儿回去奔丧,只怕日后榆哥儿会怪到母亲头上,而若是让榆哥儿回去奔丧,他年纪又太小,却有些难办”。
叶守义下意识看向支氏,却见支氏一脸恍惚,忙叫了一声,“阿清——”
支氏恍然回神,掩饰垂下头,“我没事,只有些——”
有些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她听到叶青殊云淡风轻的说“本来一个姨娘,死了也就死了”,好似说的只是路边一棵草,树上的一片叶,有些……
支氏轻轻吐了口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心头的感觉,有些感慨,有些自嘲,有些轻松,更多的却是,空——
那样一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路边的一棵草,树上的一片叶,然而,这棵草,这片叶,却挡住了她的目光八年之久,深深的扎根在她心中。
而现在,毫无征兆的,她就那么没了,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落到她女儿眼中就是,“本来一个姨娘,死了也就死了”……
支氏说她没事,可她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叶守义有些慌乱道,“这件事你做主就好——”
叶青殊不悦开口,“父亲,这件事不论我怎么处置,只要稍一丝不合榆哥儿和宜姐儿的意,他们日后定然就要怪到母亲头上,母亲日后还要榆哥儿养老,这样的事怎好插手?”
叶守义的目光不由自主就飘到了叶青程身上,起初他收下叶青程,不过是拗不过叶青殊和支氏。
三年前,他考较叶青榆功课时,顺便捎带上了叶青程,不想稍一考较,他就发现叶青程思维敏捷、聪慧颖悟,记忆力更是极佳,比叶青殊毫不逊色。
叶守义当时的感觉不啻于浪-荡子发现了一绝代佳人,当下便将教导叶青程的任务从叶青殊手中接了过来。
这三年来更是时时将他带在身边,尽心尽力教导,之后叶青殊提议他将叶青程收为义子,他顺水推舟应了,视若亲子。
不,叶青榆资质比不上叶青程半数,他对叶青榆绝对没有对叶青程一半上心。
因此,叶青殊一提到养老的问题,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叶青程身上。
叶青殊瞧的分明,讥讽一笑,“父亲瞧兄长做什么,若有一天父亲先去了,榆哥儿又出息了,说不准兄长连进叶府大门都要看榆哥儿和他媳妇脸色,母亲还能指望他不成?”
这三年来,叶守义对叶青殊偶尔大逆不道的酸言涩语已经习惯了,听了也不以为杵,只担心看了支氏一眼,“那依你看,应当怎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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