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肯定不告诉你娘。你想不想让你阿爷自己做饭吃?”
贺道星咬了咬嘴唇,小声地道:“三婶,俺想哩!阿爷在三叔三婶家做饭,俺就能吃到鸡蛋羹了,俺爹俺娘不在家,俺也能去阿爷那里吃顿饭。三婶,你都不知道大娘有多坏,你说鸡蛋留给阿爷和俺们吃,可是俺没见到一个,都叫俺大娘给摸走了,俺娘不叫俺说。”
其实,按照齐淑芳的想法,贺父住在自己家的老房子,单独开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自己和贺建国可以光明正大地补贴他,不用担心他在贺建党家吃饭时把好的分给孙子,不用担心王春花克扣贺父的口粮。
她这么想,老人不一定这么想,老人总是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
贺父没提这件事,贺道星也没说清到底是不是单独开伙,齐淑芳不好开口询问,决定等贺建国下班后让他去问,想通这一点,她低头炒菜。
野味都是风干之物,比较费时间,炒好加水,盖上锅盖,她塞了几根比较粗的树枝进灶膛,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唤,叫贺道星看着火,自己拍了拍围裙上的草木灰过去开门,露出隔壁叶翠翠的一张脸,大着嗓门道:“淑芳妹子,副食品店明天供应猪肉,我来告诉你一声!”
“明天有猪肉?我半个小时前才从副食品店出来,咋没看到公告。”齐淑芳又惊又喜,她还问了售货员,收获好几枚白眼,没得到确切消息。
副食品店并不是每天都供应猪肉,往往一个月供应五六次,少的话只有两三次供应,居民都抢破了头。而鸡鸭鹅这些家禽就更加珍贵了,只有春节和国庆各供应一次,今年国庆时齐淑芳正在上班,贺建国大半夜去排队没抢购到,齐淑芳可惜了好久。
叶翠翠也非常兴奋,“是啊,听说副食品站今天收了十几头任务猪,分给咱们这边副食品店一头,刚刚贴出来的布告,下午宰杀,明天一早开始售卖。你有手表能看时间,到时候别忘了叫我,咱们三点就起来去排队,我就不信买不到。”
“行,三点的时候我叫你。”
“你可得记住了。那我先走了,我去通知大家。”叶翠翠急匆匆地走了,和其他的街坊邻居一样,得到副食品店发布的最新消息,立刻奔走相告。
齐淑芳回到厨房,盘算自己和贺建国这个月的肉票。
因为古彭市不够发达,所以猪肉的配给十分精细,普通城镇居民每个月每人可以买半斤猪肉,职工可以买一斤或者一斤半,一大家子就靠那几斤肉打牙祭,往往有票有证反而副食品店没肉。齐淑芳每个月有一斤肉,贺建国有一斤半,以俩人的胃口来说,一顿就吃光了。
上海人之所以受到各地的羡慕,就是因为上海居民的猪肉配给在全国里都是首屈一指,每个人每个月可以买一块五毛钱的猪肉,将近二斤的分量。
贺道星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婶儿,俺明天能有肉吃吗?”
“你今天就有肉吃,有野兔子,也有野鸡,管够。”齐淑芳和贺建国手里的肉票确实都没用,不过家里不缺野味,她想买肥猪肉炼油。家里那十几斤花生油可不够吃,每个月的半斤食用油三四天就吃完了,现在和以后得做她和贺建国两个人的饭菜,用油量也会随之增加。
“三婶,你真好。俺就知道跟阿爷来送东西,肯定能吃到肉。”贺道星笑得非常得意。
他虽然很馋,但吃饭的姿态和速度都很规矩,反倒是贺道贵像饿死鬼投胎,他年纪小,还不太会用筷子,菜一上桌,立刻下手去碗里抓。
贺父敲了他手背一下,对齐淑芳道:“你给他拿个碗,我把菜夹到他碗里随便他下手。”
齐淑芳松开眉头,拿了一个空碗放到贺道贵跟前,也给贺道星一个。
“谢谢三婶。”贺道星咽下口里的食物,礼貌道谢。
两个小孩子毕竟不是大人,而且他们家都是按量分饭,胃已经缩得很小了,所以即使馋得要命,也没吃多少,剩余的都被齐淑芳和贺父一扫而光。
饭后,贺父催着齐淑芳去买煤球,并带上两个孩子。
煤厂每个月的月初供应一次,从一号到三号持续三天,错过了,就得等下一个月再来。
今天是三号,是这个月煤球供应的最后一天。
齐淑芳决定今天买煤球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煤厂做的煤球都是蜂窝煤,一块煤上有十二个眼,分为三种,大煤、小煤和炭煤,分大户小户按票凭证。她和贺建国是两口之家划归在小户之中,之前自己一个人的供应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如此,也积攒不少煤球票。
她向叶翠翠打听过,他们是七口之家,一个月至少得用一百块大煤和二三百块小煤,自己家里经常炖肉菜,自己积攒的煤球票一看就知道不够自己两口子用,幸好家里有土灶。
齐淑芳庆幸不已,今天公爹送了不少木柴,以后每逢休息时间也得回老家拾柴禾。
城镇居民绝大部分全靠煤球炉子做饭,煤球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煤厂门前排了很长的队伍。齐淑芳排了大半天的队才轮到她,她下个月不一定有时间来排队买煤,一口气先买了五十块适合引火的炭煤,然后买了三百块大煤和六百块小煤。
大煤二分五一块,小煤一分五,炭煤一分,一共花了十七块钱。
煤厂工人负责清点搬运到平板车上,回到家就得靠自己搬下车。
“爹,把煤球搬到西屋。”
齐淑芳很爱干净,搬运煤球时一直戴着劳保手套,堆满煤球的粪箕子背进西偏房卸下煤球,挨个磊在墙角,摞到半人高。
贺父没用手套,两手乌黑,几乎和煤球同色,指甲缝里都黑了。
两个小的则是一个一个地捧着煤球往屋里送,虽然是凑热闹,但也算帮了忙。
“我听邻居说,前些年都是煤厂工人送货上门,搬上搬下,堆放好了才回去,特别尽职尽责。这几年搞得轰轰烈烈,都得居民自己去煤厂排队购买。”以齐淑芳的力气来说,搬煤球并不觉得累,但是脏啊,她都这么仔细了,围裙上还是蹭到很多煤灰。
直到日落西山,终于搬完了,齐淑芳拿肥皂给贺父洗手,洗过后手指和指甲缝都是黑的。
贺父听了齐淑芳的抱怨,还没开口,就见贺建国推着自行车从外面进来,脸膛上顿时笑开了花,“建国下班了?”
“爹?”
贺建国先是惊讶出声,随即看到齐淑芳身上黑乎乎的煤灰,“你去买煤了?”顿时十分愧疚、十分心疼,这种重活居然让妻子一个人完成。
“买好了,刚搬下来堆好,爹可是帮了大忙。要没有爹在,我现在不一定能把煤球买到家。”齐淑芳嘻嘻一笑,她怕贺建国自责,接着道:“你一直都在上班,没时间去买,我就趁着爹的平板车在咱家先去,没等你一起。”
“三婶,俺也有立功表现,俺也帮忙了。”贺道星插口。
“对,三蛋儿和小贵都帮忙了,晚上三婶给你们做好吃的。”齐淑芳一边说,一边拉开灯,昏暗的堂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哇!”第一次见到电灯的贺道星和贺道贵又蹦又跳,“好亮啊,比煤油灯亮多了。”
搬家时贺父也来帮忙,见识过电灯的好处,没像两个小孙子一样大惊小怪。
齐淑芳趁机把贺建国叫到一边,低声详述贺道星替张翠花传的话,悄悄地道:“你仔细问问爹到底是咋回事,爹要是单独开伙,咱们就给爹准备点东西。”
贺建国脸色十分难看。
齐淑芳还想再说,见贺父从外面进来,立即住嘴,解下脏兮兮的围裙,道:“建国,咱家的煤球炉子和炊壶我也买好了,你把炉子搬到厨房,炊壶用清水洗干净灌满水,我去找叶大姐换一块半烧的煤球,咱们今天就把炉子点上。”
她怕叶翠翠家做晚饭时把煤球烧透了,拿着火钳子夹了一块煤球急急忙忙地跑到他们家里,换回一块燃烧将半的煤球,又问叶翠翠找了一块以前烧透了但很完整的煤球。
烧透的煤球就是煤渣,不用拿新煤球换取。
炉膛可容纳三块煤球,烧透的煤球放在最底部,中间放烧过的,最上面放没烧的,三块煤球眼儿对眼儿,打开炉门,下面的火苗很快就顺着对齐的眼儿窜上来了,齐淑芳仔细检查了一遍,把灌满水的炊壶坐在炉子上面。
有了煤球炉确实方便,临睡前换上新煤球,炉门封上,重新灌了凉水的炊壶仍然坐在炉子上面,三点钟起来时,壶内的水温温的,正好用来洗脸刷牙。
昨天晚上虽然早早就上床了,但他们激战到半夜才睡,差点起不来。
幸好贺父带着孩子住在东偏房。
得知今日有猪肉供应,贺建国和她一起去,请人老觉轻也跟着他们起来的贺父继续睡,在家看孩子,早上让他自己去买早点,留了一斤粮票给他,因为齐淑芳觉得自己夫妇不一定能赶回来做饭。他们叫上叶翠翠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叶翠翠的公婆、丈夫和她全部出马。
十月微凉,夜色深沉,月牙不显,星子不亮。
街头巷尾是冷冷清清。
一行人加快脚步,很快就抵达副食品店,门口已经有三四十个人在排队了,大部分都坐在地上,倚着篮子打瞌睡。
有没睡着的人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皮,看他们一眼,嘴都懒得张。
“快!咱们快去排队!”
叶翠翠非常着急地催促其他人,迅速无比地站在队伍后面,占了一个位,接着她的公婆丈夫也都跟上,生怕被人抢到前头,自己落后,落后一步可就得晚一步买肉。
贺建国和齐淑芳晚了一步,排在叶翠翠丈夫的后面。
叶翠翠的丈夫姓黄,人称老黄,是矿工,每个月有四十五斤粮食,在粮食供应中是最高的配给,排队很无聊,他转过身和贺建国说话,脸上不见一丝困倦。
裹着呢子大衣的齐淑芳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贺建国心疼极了,把自己扛来的草席就地铺上,垫了一层褥子,对妻子和叶翠翠道:“副食品店八点才开门,现在三点多,叶大姐,你和淑芳坐下靠着睡一会吧。”他在外面多年,相当有经验。
贺建国很想和齐淑芳靠在一起休息,可惜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有伤风化,只能把休息的机会让给叶翠翠,后者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齐淑芳有野外生存经验,坐着也能睡着,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大天亮。
齐淑芳揉了揉睁开的眼睛,发现叶翠翠已经躺到草席上了,很多排队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自己后面的队伍长得一眼看不到头。
“醒了?”贺建国第一个发现她的动作。
“嗯。”齐淑芳睡了一觉,现在很精神,就是心疼贺建国,眼里满是血丝,等到叶翠翠被老黄叫醒,抬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她站起身,对贺建国道:“你坐下歇一会儿,我去买点吃的,省得饿肚子等候。”
吃完包子,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副食品店终于开门了,欢呼声此起彼伏,睡着的赶紧睁开眼睛,没睡着的赶紧站起来,蜂拥而上。
半夜起来排队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住的,有人用装着石块的竹篮代替自己排队,自己回家睡觉,现在过来准备取代竹篮,排在他后面的人不承认,说他插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到最后两人大打出手,给后面的人可乘之机,绕过他们直接上前。
有的人排队到了肉铺前,满是骄傲地大声道:“买两毛钱的肉!”
有的人则是这么说的:“同志,给俺割三两肉。”
两毛钱的肉,三两肉,够塞牙缝吗?
轮到齐淑芳时,肉案上摆着几块肉,还有一点排骨、棒子骨和腿骨、下水,数目都不太多,剩下几条肉挂在柜台后的铁钩子上,目测猪身上的各个部位已经去了一大半,她留意到前面四五十人没有买走这么多,至少她没听见有人买排骨,而案上的排骨只剩一扇,另一扇不见踪影,肯定是在售卖前有人走过后门了。
她没有多想,迅速递上肉票、钞票和副食本,“五斤肥猪肉。”她和贺建国两个月的供应都在这里了,一次买齐炼油,用不着等下次。
她记得肉皮不要票,目光在案上扫了又扫,没见着,只能放弃。
贺建国拎着割下来的肉,齐淑芳注意到副食品店里没有鸡蛋,就和他挤出人群,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问起贺父单独开伙之事。
昨晚入睡前光顾着运动,忘记问了。
“爹不叫我问。”贺建国很不高兴,贺父不愿意说,他真不能逼问,“等会回家,我去问二哥,你也去问问二嫂,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爹在咱们家住,在大哥家吃,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爹给咱们送点红薯柴禾,大嫂就要把爹赶出去。”
赶,对,就是赶,在贺建国看来,大哥大嫂主动让老父单独开伙就是把老父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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