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见秦氏又道:“世人以讹传讹,听风就是雨,编排出这些有的没的,我也不好和他们计较。只是你既和西府里凤婶子是姑表亲,难道来前竟不请她参详一二?”
宝钗素来沉稳,胸有城府,但不知道为什么,见秦氏这般模样,竟不愿瞒她,正迟疑间,谁料想秦氏也是个最玲珑剔透的人物,已经被她看出端倪。只听的秦氏又轻笑一声说道:“是我想的差了。你这番来,必然是得了凤婶子的主意。我只说我们从小玩得投契,好过这么一场,她必定对我有几分真心在。想不到墙倒众人推,别人尚未听到什么风声,她反倒先落井下石起来。是我高看她了。”声音里大是闷闷不乐。
宝钗摇头苦笑道:“想来是我平日不得她的欢心,随意搪塞诚心看我出丑也未可知。”
那秦氏听她如是说,却摇头道:“哪里有这般简单。我那凤婶子,少说也有几万个心眼子。只怕让你出丑还是小事,要和我婆婆一起对付我才是真的。从前我家好时,娘儿们有说有笑,何其亲密,如今见我家里不行了,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只怕还不知道消息呢,她就先变了嘴脸。”说到此处,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寂寞由心底生起。
宝钗心中暗暗诧异,心想:果然先前王夫人所言非虚,她出身另有来历,绝非秦家自养生堂抱来的弃婴那么简单。不然,焉能有这般底气?她所言“我家”绝非是秦家,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问个明白?一个不慎,反招来杀身之祸。
秦氏看宝钗神色变幻,也不去细问,只是自顾自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这荣宁两府,除了他之外,竟无一个男子能挑大梁的,那贾琏只顾耍些小聪明,余者更是鼠目寸光,难堪大任。我原说凤婶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原盼着她能从旁襄助的,想不到她反倒助着那愚妇,争些意气。我一个将死之人,颜面扫地,又有何惧,只是从此贾家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
宝钗只管想着秦氏口中的“他”是指何人,若说是贾蓉,无论如何也不像,又想着平日两府里传闻,她是和贾珍不妥的,莫非竟是说他?正疑惑间,那秦氏又道:“你如今来的意思,我也知道了。必是为你哥哥得罪了秦钟那孩子,西府里老太太、太太不知道我家里的事,仍看作往日一般,生怕我心中不自在,故遣你过府来请罪。只是不该穿成这副模样。我婆婆正想寻我的错呢,清早一大早命人去唤我这个病人陪她逛园子,我走累了才说要来逗蜂轩休息,不想更是中了她的毒计。你这么个打扮,在轩里这么一等,倒像我是约好了,来偷会什么男人了!那起子下人最听风就是雨的,嚷开了去,你我又有什么意思?”
宝钗听得暗暗心惊。一来她尚未出阁,再料想不到婆媳之间竟算计至此,二来她极少来宁国府,更是初会秦氏,竟不防秦氏说话如此直言不讳,丝毫不肯给尤氏留面子。她见秦氏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直往自己身上打量,忙笑着说道:“清者自清。幸亏我是女儿之身,倒不妨事的。”
秦氏冷笑道:“不妨事?你知道什么?你道西府里那位珠大奶奶,何以不受人待见?做女人命苦啊!行止稍有差错,就是一辈子的事。李家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管她的死活?这还罢了,她好歹有个小子,还能守着。我那爹娘,才叫过分,我未落草时,只盼着是个带把的,多方筹谋,待到知道是个女儿家,也就撂开了手,如泥土瓦砾一般了。不然,我何以沦落此处,又何以日日要受尤氏的闲气?”
宝钗见秦氏越发激愤起来,自忖交浅言深,绝非善事,忙笑着说道:“奶奶这话从何说起?我年纪尚轻,竟是不懂。奶奶久病初愈,难免思虑重些,这并不算什么事。平素里奶奶孝敬珍大嫂子,都是阖府称赞的,珍大嫂子也待奶奶如自家女孩儿一般,娘儿们一团和气,何必因了这些小事思虑伤感?奶奶放心,我并不是那传话的人,这话谁会记在心中,不过听听就忘了。还请奶奶保重身子,少思多动……”
宝钗话尚未说完,那秦氏已经变了颜色:“说到底,你竟是来教训我的了?你虽是个女孩儿,却也是皇商家庭出身,难道不懂这和气生财的道理?薛家白遣了你来了!平日里常听人传你会做人,我只道你也如凤丫头一般,是个会见人下菜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谁料想你反倒跟我讲起大道理来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家里落魄了,就可以任由你教训?”
宝钗自知说错了话,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若论辈分,她原比秦氏高了一倍,但如今情势比人强,只能低头受教。就听得秦氏劈头教训道:“我先前虽未见你,也早知道你的贤名,只道你果然是个聪慧孩子,便如凤丫头一般,倒也担当得起兴衰大事。想不到竟是个死读书的愚人。须知那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原本是多事的人编排出来,好哄骗人的。只因暗合了龙椅上头人的意思,才流传开了。聪明的人拿这个当幌子,只为了自己的位子做得稳当,其实并不曾把其中所谓圣贤之言当成圣旨一般。就算是圣旨,也如放屁,阳奉阴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事情多了!只有傻子,才拿个鸡毛当令箭,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是什么人,岂容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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