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被围期间,赵若素决定辅佐皇帝,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在中书省任职十几年,深受南直劲器重,顶头上司换了一位又一位,同僚也是有走有来,只有他们两人如水中磐石,站立不倒。
他已经被视为接任者,南直劲虽未明说,但意思非常明显。
辞官的时候,赵若素对自己的老恩师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大楚倾倒,你我也无立足之地,请允许我离开中书省专为陛下效命,我保证,对这里的事情只字不提。”
南直劲一辈子没发过火,这时大怒,脸红脖子粗,“只字不提?你从我这里学去了所有本事,一句‘只字不提’就能遮掩过去?就算不提,你还不是用这一套对付中书省、对付我?”
“南大人,该放下成见了,陛下与别的皇帝不同,值得辅佐。”
南直劲摇头不止,“年少无知,我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哪个皇帝登基伊始不是励精图治?桓帝何尝不是孜孜不倦日理万机?结果如何,桓帝只坚持了两年,当今圣上精力更充沛一些,或许能多坚持一段时间,然后呢?一旦打败匈奴,解除了最大的隐患,他还能保持现在的势头吗?不是跟多数皇帝一样变得平庸,就是步武帝后尘,将残暴当成精力。”
南直劲向来谨慎,对朝中之事从未妄发议论,这回真是气极了,将心中的想法全倒了出来。
赵若素却不会因此改变主意,“只要能消除大楚的内忧外患,陛下纵使事后变化,仍然值得。”
南直劲压下心中的怒火,三十多岁的赵若素在他眼里还是心智未熟的少年,需要谆谆教导,“覆巢之下,总有一两枚完卵,你我联手,必能保身护家,何必……”
赵若素向老恩师躬身行礼,“我意已决。”
过了将近半个月,他才回到倦侯府,对这段时间的经历,皇帝不问,他也不说,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因为他的确不能说,那会连累太多人,与他辅佐皇帝的本意相违背。
韩孺子好奇,但也不想知道得太多,朝廷是一驾老旧的车辆,勉强还能负重前行,这就够了,现在不是将它拆掉重造的时候。
赵若素说他能够从东海国奏章中看出问题,韩孺子道:“朕知道中书省在摆放奏章时有些技巧,地方上也有门道?”
“大有门道。”这是赵若素最擅长的本事,随口就能回答,“燕康在东海国为相已久,身边当有老吏相助,所写奏章必定滴水不漏,比如这次替太后寻亲,其奏章可为典范,证人、证言、证物一一罗列,既显得严谨,又表明工作辛苦,却没有自吹自擂的痕迹。尤为巧妙的是,奏章里提到了平恩侯夫人,若是有功,平恩侯夫人只算是首倡者,若是无功,则平恩侯夫人欺上瞒下,东海国也受其害。”
韩孺子笑了一声,他可看不出这么多门道,当时只觉得东海国的奏章有些冗长,但是毫无破绽,以至于他必须立刻去见母亲,通报这个好消息。
“燕朋师的奏章会有什么把戏?”韩孺子问。
“陛下挑选水军大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东海国有时间操作。如果燕师朋的战功有假,需要大量的文书佐证,怕是有些困难,依微臣之见,这是冒领他人之功,为了掩盖,或者为了事后推卸责任,东海国必定曾经在奏章中提起真正立功者的名字,就跟对待平恩侯夫人一样,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也提到了功劳,但是不会抢占燕师南的风头,也不会受到朝廷的注意。”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很有可这个可能,但他看过的奏章太多,记不起东海国来的奏章有何特别,“明天朕就传旨,让中书省将奏章再拿过来——他们不会动手脚吧?”
赵若素摇头,“中书省的原则是绝不违背圣旨,只要陛下的旨意十分明确,不会有人冒险动任何手脚,相反,一旦发现陛下意志坚决,中书省会全力配合。”
“嘿。”
别的大臣全力配合是为了立功、显功,中书省却是为了隐藏——不受皇帝关注,但又让皇帝离不开,这是他们追求的最高境界。
韩孺子下令传膳,要与赵若素共同进餐,然后秉烛夜谈。
赵若素不敢承受这样的殊荣,宁愿出去吃饭。
两刻钟之后,赵若素回到书房,皇帝这里已经收拾干净,书桌前摆放了一张椅子,赵若素谢恩之后,搭边坐下。
韩孺子道:“燕朋师这个人很能说,听其言,倒是颇有些想法。他说:剿灭海盗与铲除陆匪的思路不尽相同,陆匪有营有寨,营寨一失,粮草积储尽落官军手中,盗匪皆成亡命之徒,只要围攻得当,可以做到一网打尽;海盗也有营有寨,但只做落脚之用,最重要的是船,大一些的舟船可在海上飘荡数月甚至一年无需靠岸,实在不行,也可以前往远海岛屿停留,所谓‘人走庙随’,因此极难剿灭。”
赵若素想了一会,“微臣对军事了解不多,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他还说,海盗有一处软肋。海上浩浩荡荡,除了渔船与偶尔的商船,并无太多可劫之物,所以海盗常要上岸,陆地才是海盗的养家根本。赵若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对付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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