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小丸子,朝小区里走去。
陆漫漫的家在A座的一楼,是一套附赠花园的三居室。大雪覆盖了花园里的植物,没什么好景致,一道古朴的景观篱笆门,更显出几分寂寥来。
玖玥打了电话,响了很久,陆漫漫才裹着居家的大棉袄睡衣来开门,她眼泡浮肿,头发凌乱,刚刚睡醒起来的样子,可一见到玖玥身后的卓然,马上柳眉倒竖:“咦!这个负心的混蛋怎么也跟来了,你不要这么眼皮子浅耳根子软就这么饶了他!”
闺密在这种时候是一致对外的。玖玥冷冷答道:“不要管他,我又没让他来。”
卓然非常尴尬,可怜巴巴地为自己找台阶:“我、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等她就好了。”
两个女孩并没有客气,转身就关上了门。
一进屋,玖玥吓了一跳。虽然看不到,但脚下随时将她绊倒的杂物、碎片、桌腿,让她隐隐感到,这里昨夜经历过一场鏖战,家里的大人都不在,鏖战的双方都撤退了,只留下陆漫漫这个无辜的受害者也无心打扫战场,就任凭家里这么乱着。
陆漫漫领着玖玥,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些破桌子烂椅子,自嘲地笑笑:“没想到吧!一个文质彬彬的教育局局长,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打起仗来像日本鬼子。”
“因为陆修远?”
“昨晚他送我回来,不知道怎么的,妈妈也知道了他,知道了爸爸在外面有这么个私生子,就和爸爸吵起来了。”
“他们现在呢?你的手好烫,在发烧吗?他们都不管你吗?”玖玥捏捏陆漫漫的手,烫得像个小火炉。
陆漫漫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他们啊,砸了一晚上,一大早就说去民政局离婚了,哪里还顾得上我啊!”
她领着玖玥到自己的房间坐下,自己又一溜烟钻进了被窝,虚弱地长吁了口气:“啊,好饿啊!”
玖玥这才想起自己手里的章鱼小丸子,连忙递给她:“快吃吧!还热着呢!”
一见到小丸子,陆漫漫两眼放光,马上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吃完才觉得喉咙火燎一般灼痛。昨晚灌了冷酒,被陆修远接走后又在雪地里撒酒疯,受了风寒,此刻正是高烧不退,病得不轻。
“亲爱的,向前五步是一个五斗柜,右手第一个抽屉里,有一盒白加黑,帮我拿一下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玖玥依言拿来药,陆漫漫就着床头的冷水喝下,又缩回了被子里,仿佛身体马上松快了许多,问道:“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
玖玥如实回答:“是陆修远打电话让我来的,他怕你出事。”
听到这话,陆漫漫的眼里马上蓄满了泪水,却努力不让它落下,喃喃地说:“还算他有点儿良心。”
“他真的,是你的哥哥?”玖玥还是想不通,陆修远怎么忽然变成了漫漫的哥哥。
陆漫漫也想不通啊!可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她喝了一口水,强撑着,向玖玥说起爸爸的风流史。
老陆那时候还是小陆,小陆早年师范毕业,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匠,家里无钱无势,被“发配”到偏远农村小学,正是在那时,他认识了陆修远的妈妈。
那是一个淳朴漂亮的农村姑娘,高考落榜后在学校做民办教师,识于微时的感情最为可贵,两个年轻人很快坠入爱河,小陆老师几乎已经放弃了回城的念头,以为自己一辈子会和这位叫凤香的姑娘老死在这里,将青春和生命献给党的教育事业。两人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之际,也曾甜蜜地畅想过将来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小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叹息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后有女孩,就叫漫漫,男孩就叫修远吧!”
年终的时候,教学能力出众的小陆老师被评为优秀教师,并得以在市里举办的表彰大会上领奖,在那次表彰大会上,他认识了市某小学的教师王艳,也就是陆漫漫的妈妈。
表彰大会后,有一个小型的教师才艺作品的展览,小陆老师的一幅书法作品让众人侧目。更令人咂舌的是,一个月后,小陆接到了一纸调令,飞出了土沟沟,直接被调到王艳老师所属的那所市重点小学。后来他才得知,他能调回城里,全是王艳那在教育局任重要职位的老父亲帮的忙。
小陆老师欢喜地走马上任。此后凤香每个月写信来,刚开始两人鸿雁传书互诉思念,后来小陆渐渐回信少了。他没有变心,可是身边的一切都在改变,他和凤香的事,向父母提过,遭到了强烈反对,在那个将铁饭碗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年代,小陆经历的内心挣扎,只有自己知道。王艳老师又追得紧,人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儿,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事,他最终痛下心来,和凤香断了来往。凤香在半年后生下男婴,家里待不下去,来城里找他。这时的他,妻子也正怀着身孕,自己已被调入教育局,一切都顺风顺水。
望着眼前这个褪去了青涩而一身臃肿满脸憔悴的女人,那段漆黑无边的时光如潮水一般扑来,她就是漆黑无边里,唯一的光和暖,他愧疚极了。他无法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和家,却将这一切承担下来,为她在一个求他办事的人的工厂里安排了工作,他每月付孩子生活费,孩子的户口、入托、上学,他都一手操办,母子俩在城里安顿下来。从此她再未嫁人,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秘密情人,孩子的名字,依然如他们当初设想的那样,叫修远。
老陆并不常去情人和儿子的那个家,去时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陆叔叔,陆修远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陆漫漫也是偶然在陆修远的家里,发现了一张爸爸年轻时的照片,才渐渐发现端倪,直至某次在街上和凤香阿姨与爸爸撞见,真相才剥丝抽茧浮出水面。于是有了后来的事。
陆修远又羞又愤,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险些和亲妹妹乱伦,于是他像卓然一样失踪了,对陆漫漫避而不见。爸爸考虑的,仍是自己的声誉、地位、面子,他在无人的深夜,祈求女儿的原谅,祈求她不要告诉妈妈,他根本没有想到,女儿的心,在经受着怎样凌迟般的绞痛,她没有心情管上一代的破事,她也从来不看好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她难过的是,她的爱情,开了花,为何最终结了这样一颗苦涩的果子。
事实上,妈妈多年来从来没有减少过对丈夫的怀疑,她掌握的蛛丝马迹,终于在那晚见到陆修远送女儿回家的那一刻,彻底爆发。
“为什么?玖玥,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呢!我知道,同学们都叫我灭绝师太、男人婆,其实,我也有少女心啊!”陆漫漫吃了药,又讲了那么多话,渐渐累了,絮絮叨叨虚弱无力地呓语起来,“他是我的初恋啊!初恋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哥哥,即使是移情别恋,或是毕业分手都好啊,到我老了,还能有一丝甜蜜的回忆,我还可以指着那张发黄的照片,对儿孙回忆,骄傲地说,看,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一个混蛋,可现在呢,难道我能说,看,奶奶年轻的时候,爱过自己的哥哥。多可笑,多可笑的人生啊!”
陆漫漫描述的那幅晚景,让玖玥既觉得温馨,又一阵酸楚,不知那个时候,她们会在什么人身旁,度过怎样的一生,年少时爱过的那个人,会在何方?
“别难过了,每个人的出现,都有他的意义。就好像大家在美好的下午相遇,他说你好,你对他微笑,然后彼此又往前走,知道从此再无交集,但是,你至少知道了,这世上,有你喜欢的人,这是上天的眷顾和恩宠,这是上帝的暗示。”
一定是玖玥的安慰太深奥而显得无聊,陆漫漫渐渐睡着了,玖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于是靠在床边,也陷入一个深深的梦里。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陆漫漫的父母仍然没有回来,玖玥这才恍然想起,刚才将卓然关在了门外。
她推醒了陆漫漫。
陆漫漫吃了药,捂着被子睡了一觉,病已好了大半,觉得神清气爽,肚子也咕噜叫起来。
“漫漫,我该回家了。”
“等等。”陆漫漫狡黠地按住了玖玥,下床拉开窗帘推开窗,一股清新的雪融化后的气味扑面而来,远处,一个惆怅的身影仍在徘徊。陆漫漫扯着嗓子喊了声:“喂!那小子,说你呢,过来。”
卓然很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我们饿了,买个肯德基全家桶回来。”她没有开门让他进来,依然隔着窗户大喊。
“问玖玥要不要吃紫薯蛋挞?”他像个小太监一样谄媚地问,心里早已欣喜若狂。
“费什么话,全买来就对了。”她依然恶声恶气。
玖玥在屋里小声怨道:“别理他,咱们自己打电话叫外卖就好了。”
“你不懂,我们家附近这个肯德基送外卖的小哥,太丑了。”陆漫漫嘻嘻地开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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