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相剑师回身,望向乐绍成,相过无数柄利剑的目光,本身似已成了剑。他看着乐绍成,好似看着一柄绝世良剑:“萧某曾来乐园七次,听定国公讲了七次,定国公每一次的说辞都与之前毫无二致,无一字之差。”
乐绍成神色终于变了,负手立在原地。
“恕罪,萧某无意冒犯。”萧大相剑师莞尔,“从那时起,萧某就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做定国公的敌人。”
乐绍成还是没有说话,但他平素富家翁的圆润身体,渐渐呈现出一些昔年战阵之上大将军的神情气势。他看着萧大相剑师,单刀直入:“大皇子有何见教?”
萧大相剑师却未直言。他神色一敛,微微躬身道:“萧某的名字,叫作‘鸿渐’,来自《易经》。”
乐绍成身为名将,却腹有诗书,自然知其出处:“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鸿渐于磐,饮食衎衎。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鸿渐于木,或得其桷。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大意是说,落到它不应该去的大山,不吉;落到它应该去的大山,吉。
可见,萧鸿渐此来,确是作为大皇子的信使。
乐绍成点了点头,并不作答。
萧鸿渐,一枚停在棋盘上等了整整十八年的棋子。诚意,绝大;压力,也是绝大。
自圣元帝召无异入宫伴读,乐绍成就已料到,这一幕迟早要来,但来得如此之快,却仍有些出乎意料。
他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当年自捐毒班师回朝,主动请辞,自有种种考量:一来,捐毒之战的确令他夫妇二人疲惫不堪;二来,希望乐无异远离朝堂和战场。再者说,圣元帝刻薄寡恩,狡兔死、走狗烹,若真到了功高震主那一步,想抽身就太迟了。
时移世易,大皇子和二皇子各自开府,圣元帝默许外戚世家自择来路,久而久之,两位皇子势如水火,终成平衡牵制之局。这几年,朝中多有贤能横遭祸患,究其原因,不外乎下错筹码或不肯轻涉党争。乐绍成见机极早,手中也无实权,这才暂逃一劫。
也因此,圣元帝屡次想再起用他,都被他设法推辞——若非他心下仍对断魂之毒耿耿于怀,早已隐姓埋名、携妻带子,跨海远游去了。
可惜,“断魂人”现身长安近郊,十八载韬光养晦至此而终。他身为昔年征西将军、圣元帝口中第一可信之人,绝难继续置身事外。更何况,即便没有皇命,当年因为断魂之毒,他和傅清姣留下毕生创痛,他早已立下誓言,若上天不仁,断魂之毒重现人世,他必与之血战到底。
一旦局势有变,他势必重回权力核心。那时他若登高一呼,将成为大皇子、二皇子外的第三极。而圣元帝最忌惮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终致江山易主。乐绍成尚且有用,杀不得,但放虎归山也绝非帝王之策。于是,圣元帝借无异入宫,逼乐绍成选定一方。这么一来,两位皇子又有一番厮杀,圣元帝便借此良机,翻云覆雨,在两方之间建立均势,如此,圣元帝方能高枕无忧。
乐绍成清楚目下局势。正因清楚,才更觉杀机重重、难以决断。
两人边说边行,已到达一处指示牌下,只见上面画着两个箭头,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写着:
逶迤院。右行距离偃甲室一百一十丈;左行距离东门七十丈。
萧鸿渐抬头,望向指示牌,笑道:“萧某听说乐小公子生来聪慧,只是方向上有些糊涂,因此定国公在府中立下指示牌,指向偃甲室,以免乐小公子迷路。但不知这‘东门’指的是……”
乐绍成微微一笑:“无异平素鼓捣偃甲,时常闯祸,内子有时不免……河东狮吼,为让无异快快逃开,便设置了这路牌。”
萧鸿渐一笑:“不日乐公子便要入宫伴读。萧某听闻,乐公子年幼之时,入宫面圣,似与一位皇子有些龃龉?皇宫歧路多变,想来皇宫中也要设置这等路牌才好……”
乐绍成凛然一惊。
他先前却忘了这事。乐无异痴迷偃术,人情世故上不大通,性情顽劣,有时过于倔强。当年他夫妇二人带无异入宫面圣,圣元帝留他们说话,小无异贪玩,非去御花园不可,圣元帝便派了宫人带小无异前去游赏。
却不料,当日御花园中另有一人,那便是三皇子李琰。三皇子与无异年纪相仿,起初两人玩得甚为投契,后来也不知怎的,无异发了倔脾气,将三皇子的发带扯断了。那发带是三皇子母妃亲手所绣,三皇子岂能甘休,当下两人打成一团,闹出好一场乱子。
据说,三皇子为那发带伤心了许久,竟将它葬在院里树下,还立了个小白石碑。可见这三皇子从小性情也有些异于常人,行事未必尽能预料。若两人再在宫里碰上,可千万莫要出事。
萧鸿渐从旁揣摩乐绍成神色,隐约猜到一二,笑道:“三皇子自幼离宫修行,极少回京,眼下不在长安。”
乐绍成眉头紧锁,模棱两可“嗯”了一声,岔开了话去。
乐园虽大,却终究仍有尽头。两人一路说些拉杂闲话。
萧鸿渐眼见天色渐晚,索性问道:“莫非定国公仍有顾虑?自来立储,要么立长,要么立贤,大皇子既为长子,人又贤明,又有何虑?”
伴随着一声更深沉的叹息,乐绍成双目微微一合,复又睁开。此时他心中已有计议,饶是萧鸿渐定力高深,也不由得激动。围绕“立储”的三个变数,今日便要减少一个,整个天下都可能因乐绍成的一句话而改变。
而乐绍成被圣元帝拘囿长安十八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今日仍不免要开口,一朝开口,便算输了。
乐绍成心下暗叹,正待开口,却听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花丛后传来:“萧大相剑师,‘鸿渐于陆’,这一卦可不大吉利啊。”
“滚出来。”乐绍成低声叱道。
“爹爹,那我滚出来啦。”乐无异从花丛后面跳出来,怀抱一把古剑,笑嘻嘻地看着萧鸿渐。
乐绍成一见古剑,脸色不由得一变。
萧鸿渐瞧见乐无异,急忙行礼:“大皇子府萧某鸿渐见过乐公子。”
乐无异看清萧鸿渐的脸,脸皮苍老有如橘皮,虽然颈间同样围绕着一条貂皮围脖,却显然不是日间自己所见,不由得有些失望,心中腹诽:“这相剑师是假的。”
“放肆!”乐绍成咳嗽一声,叱道。
“啊!”乐无异脸一红,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将心声说了出来,忙道,“我心里随便想想,没打算说出来,不好意思啊。”
他不说犹可,一说萧鸿渐越发尴尬。乐绍成叱道:“胡闹!为父认识萧大相剑师十数载,岂可乱说!”
无异先前也颇听了会儿,见萧鸿渐话语间多有胁迫,对他本无好感,不解父亲为何反作维护。他一向直率,不喜这些攀附权贵之人,当下道:“孩儿岂是胡说,孩儿身携晗光而来,他若真是相剑师,见了名剑,只怕连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为何他却神色不动,只顾盯着爹爹?”说着想起先前那位萧先生以及那人看向晗光的眼神,无来由地一阵低落,叹道,“爱剑之人与他不同。”
萧鸿渐老脸一红,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袖底双手微微颤抖。乐绍成见状,斥责无异道:“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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