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气魄
“侯哥,这个事和一般打架不同,是几个小伢儿喝了酒一时冲动搞的,而且也不能完全怪鸭子。侯哥,给个面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要不要得?”
我心里居然有了一种替唐五难过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唐五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低姿态地求人。他本不用在别人面前这样低三下四。
“哎!”悟空长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着身后的江兵兵说:“兵兵,去外头把王坤喊进来。”
我抬起头看向了悟空,悟空颇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对唐五说:“老五,等一下,我给你看个人。”
“大哥。”王坤喊了悟空一声,站在了悟空的旁边,他的左手上缠了厚厚的一层纱布。
“小坤,把纱布解一下。志伟,帮下小坤。”
王坤一言不发,和李志伟一起解起了手掌上的纱布。一层又一层,纱布逐渐脱离,手掌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从手腕处往斜上方延伸。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顿时我整个脑海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王坤的左手居然只剩下了四根手指!
左手小指已经消失无踪,那层薄纱就是为了缠住覆盖在小指部位上的一层药膏。我看向了王坤,他也看向了我。
他的眼中没有怨恨、没有痛苦,只有万种担心与千般复杂。然后,他迅速而刻意地低下头,避开与我对视的目光。耳边悟空的声音传来:“老五,确实不能完全怪你的那个兄弟,喝酒的事,是王坤搞起来的。不过,你也看到哒,该给八宝的交代,他已经给哒。”
生平第一次,我起了办掉悟空的心思。我看向了他,他没有看我,他看的是唐五。唐五的脸上再也没有方才那种卑微而诚恳的表情,他又回到了往日里那个高深莫测的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悟空的眼神,他自顾自地盯着王坤的手,说:“悟空大哥,出来玩,本来就是打啊杀啊,生死在天,富贵有命,怨不得别个。那天如果是鸭子打不赢,那出事的就是他。小伢儿们的事就让小伢儿们去搞。我们掺一脚进来把事弄大哒,只怕都不好过啊。”
“哈哈。”悟空再次笑了起来。
然后,他说了一段莫名其妙却令我一生不曾忘记的话。
他说:“1986年,我刚到广东。当时是在广州市,那确实是开了眼界啊。吃的、喝的、穿的、玩的,样样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这个人又贪,想要像广州人一样过日子,但是我又没得什么本事啊,只是一个一分钱没得的乡巴佬,想打流都没得路走。有一回,我真的是连吃碗面的钱都没有了,你猜我怎么搞?”
“我就告诉自己,今天老子就顺着白云宾馆前面的这条路往广州火车站那边走,一直走到在地上捡到钱,可以吃饭为止。”
“我真捡到哒,还不止一次,那个时候,只要我饿哒,没钱吃饭哒,我就走,都快累死哒也往前走,一直走!每回我都可以捡到钱,没得一次例外!”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得绝路。天把人生下来,就是要你活的!生活生活唦,生了就要活!再怎么看不到头,只要你敢往前走,它就肯定会有路。既然人活一世绝路都没有哒,那还怕个鸡巴!要死卵朝天,不死老子就当神仙。把事搞大?它要大就注定搞大!老五,你是聪明人,依我看,而今你我都只有往前走,不走才真的是绝路。你说对吧?”
悟空的话已经完全表明了态度,他会对手下的利益誓死捍卫,在这个基础上,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妥协。
话到这里,基本已经不用再谈。我只求唐五千万莫要再继续恳求,继续低调,那样他丢人,我也难受。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拉开椅子,转身就走。唐五没有走,他笑了起来。
在我心目中,唐五的笑向来都是温和的,甚至还带着一点淳朴的味道,嘴巴大大张开,露出一口牙齿,看着人,边点头边笑。
但是,那一刻他的笑不是这样。他的嘴紧紧抿着,从鼻孔里面喷出了清晰可闻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右边嘴角高高上扬,笑得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他边笑边在面前那盘当时茶馆里极为流行的动物饼干里面挑挑拣拣。终于,他拿出了一块,送到嘴边,却停在那里没有吃,他看都没有看悟空,而是死死地盯着手里那块饼干,自顾自地说:“保长,你看啊,有味!真的有味!不吃它的话,它是一个狮子!吃了它,它也只是一块饼干!”
说完,他将饼干送入口中,大嚼起来。
他边嚼边站起身子,高声招呼道:“侯哥,那我就先走哒。有什么事,再谈!老三、义杰,走!”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全部燃烧了起来。那是一种类似于受尽屈辱之后,在将军号令之下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奋勇杀敌的豪迈感觉。
我紧紧随着唐五,走向了大门。
流子的世界,没有童话
决裂已经成了现实,唐五和我一直想要避免的祸事终归还是降临。出了茶馆,唐五要我跟着保长一起回九镇,而他则带着秦三赶去了市内。自从鸭子砍了八宝的这几天来,我每晚都睡在唐五的家里,白天也几乎与他形影不离。
但是那天,也许是畏惧的事情发生后,人反而会有一种轻松和解脱,也许是唐五认为保长和我在一起,不会出任何事情,所以除了在临走前交代我晚上去他家睡之外,我们都放松了警惕。
保长将我送到了唐五家门口,也就放心地回了自己的住处。可是,等他走之后,我敲门才发现一林不在。我没有去找一林,也没有等他。每天和一个男人挤在一起睡觉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想念自家的大床,也想念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无忧无虑地看小说的快乐。所以,我转身就走回了家。
走到家门前,还没有掏出钥匙,我就听到身旁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声音不大不小,在安静的夜里却清晰可闻:“义色!”
我回头看去,就在邻居家门口辟出的一块小菜园后面,出现了三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刀。我认出了其中一个——陈继忠!我转头就跑,跑到连接正街的一条小巷。
小巷的尽头,正街上一户人家窗子里的灯光照耀着,像是一个希望的出口,又像是那晚我和癫子、牯牛、雷震子四人在漆黑深山中看见的那点灯火。
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一切都变得暗了下来。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的来源。身影的后面还站了一个稍矮一些,却也十分高大的男子。虽然,他们的面孔有些模糊,但熟悉的身形却让我认出了那两个人。彪子!小虎!
那两个往日里跟在王坤身后,与我同饮、同醉、同欢笑的年轻人。
他们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光芒一闪。哦,原来那也是一把刀。
“走开!”我奔跑着狂喊了一声,却看见彪子与小虎脸上同时出现了一丝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讽刺的笑容。他们都没有迎向我,也没有移动各自的身躯,就好像他们一生下来就站在那里,已经站过了天荒地老、日转星移。
我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跑掉,再往前走,等待我的只会是彪子与小虎手里的那一刀。我不想挨他们的刀。
所以,靠着墙,我停了下来。
一辆车不知从何处开来,停在了巷口。
在被他们扯上车之前,恍恍惚惚中,我耳边竟然奇迹般地响起了老梁沙哑苍凉的嗓音,在唱着那首古朴而醉人的无名歌谣:
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