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我就直奔学校去了。下午是英语课,又是小班上课,授课老师是一个更年期女人,我们班那几个人她早就认识了,只要扫一眼就知道谁逃课了。她又是个铁面无私的主,我要是敢逃她的课,今年英语就等着挂科吧。
还没有到下课时间,寝室里面空无一人,我无聊地拿出从入手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玩的新手机,点开浏览器进入每天必逛的天涯社区娱乐八卦板块——在这里总能找到各种明星新闻或者极其有料的八卦娱乐帖,进去的时候心情平淡,退出来的时候就会笑到岔气。
刚打开页面,我立刻怔住了。八卦的头条是《楚非凡深夜约见靓妹》,是一个网友发的帖子,内容转自一家以狗仔队出名的娱乐报纸。内容是昨天深夜,发现楚非凡独自一人出门,敬业的狗仔队立刻尾随跟拍,发现他去了一家KTV,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楚非凡从大厅里面走了出来,从停车场里驶出来一辆车,驾驶员是一位年轻的靓妹。楚非凡上了那靓妹的车,两个人一同离去。该女驾驶捷豹TT跑车,速度较快,很快甩下了狗仔队,狗仔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两个人深夜K歌,又一同驾车离去,该女一定是其秘密拍拖的女友。
下面配发的是一张照片,楚非凡伸手拉开车门,车内的女生探出头来向他微笑。也许是为了怕偷拍时引起注意,拍照的时候并未开闪光灯,照片并不清晰,泛着路灯昏黄的光晕,更增加了暧昧和令人想象的空间。
后面有许多人跟帖:“泪奔……我好喜欢楚非凡,他居然已经有女友了。绝望!”
“这不是真的吧,照片中的男人戴着墨镜、围着围巾,根本看不清长相,怎么就能确定是楚非凡?”
“那个女孩我认识,是NT集团董事长著名女强人蒋梦如的女儿蒋庭庭。”
当有人认出女孩是谁之后,后面的回帖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伤心的、质疑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呜呜呜……楚非凡,怎么就有女友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早就听说楚非凡能够在商界迅速立足,得力于女友背后的家庭的强烈支持……”
各种声音甚嚣尘上,我手中的手机只有一百三十克,此时却觉得重逾千斤。越往下翻,我觉得各种复杂的况味越难言。
楚非凡真的和蒋庭庭在一起了吗?他是借用了蒋家的财力上位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退出了浏览器——这是我第一次,逛完了娱乐八卦板块后哭丧着脸出来。以前,我总是看别人的笑话,现在轮到自己看自己的笑话了。
在手机上摁下一串熟悉的数字,我犹豫着要不要打这个号码,心里像有无数条小蛇在爬,狠狠地咬在我的心头,又相互纠结在一起,纷乱如麻。我突然心虚了——我是他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责问他有没有女友的事情?
我恍若失了魂魄一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上完课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回寝室了。房门被钥匙打开,走进来另外两位室友,其中一人看到我在房间里就和我打招呼:“我真傻啊,屋里有人,门是开着的,我还拿钥匙开门。”
我用笑容掩饰自己的难过,随口问道:“左岸呢?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她们对视一笑,面部表情很夸张,其中一人说:“你还不知道吧?刚刚从教室出来,就有一个帅哥手捧鲜花靠在一辆豪车上等着她。好多女生看见送花的一幕,都发出尖叫了。”
“啊——”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尾音,用来表示自己的惊讶。平时她都是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悄悄地交男友了?想到她爱情灿烂,而我自己的感情却一败涂地,愈发觉得凄凉。我的心情一团糟,烦闷得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两声。
我拿起包出门,很不凑巧地就碰见了蒋庭庭。她刚刚上楼,身后一群女生簇拥着她向寝室走去。有一个女生手上还拿着一份报纸,封面上赫然是蒋庭庭和楚非凡的照片。众女生还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被问得最多的自然是“楚非凡真的是你男友啊”。
她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看到我的时候下意识地抬高了下巴,不容置疑地说:“当然!”
她现在难免得意,昨天我还根本不把她当作对手,转眼间我却成了最狼狈的人,但我仍旧看不过她那副得意的模样。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哼得要足够轻,彻底地表示自己的蔑视和不屑,但也要刚好能够让所有的人听见。虽说我输了,但是气势不能输。
我翻了一下白眼:“就你这样的,楚非凡会看上你?我看是你追星追疯了吧,找个戴着墨镜、围着围巾的人假扮楚非凡混淆视听。”
“你……”蒋庭庭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我,一时间没想好话来应付。我故作从容镇定,与她擦身而过,不紧不慢地下了楼梯径自走远了,任由她在身后如何咒骂都自动将她的话过滤,但内心早就不止一次地想要仓皇而逃。
我低着头快步从校园里走过,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家中——那是我安全的港湾,在那里我可以尽情地喊,尽情地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正在低头想着心事的我,骤然受到惊吓,仓皇地抬起头,就看到曾峻人模狗样地站在我的身后,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没好气地问。当我看到站在一旁,手拿鲜花、脸色绯红的左岸之后,立刻暗骂自己笨,原来传说中的白马王子就是曾峻这家伙。
左岸一副很窘迫的样子,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鲜花,而是一束致命的毒草:“曾峻,这个……花我不能要。”
曾峻的脸皮果然够厚,面对女生的拒绝居然还能笑得风度翩翩:“本少爷送出去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收回来的。”
我对左岸说:“这花你就拿着吧,心情好就丢垃圾桶,心情不好就扯花瓣。”
左岸扑哧一声笑了,曾峻有些尴尬地说:“那个……我先走了啊。你们慢慢聊。”他拉开车门,准备开溜。我飞快地打开了副驾驶位的门,坐了进去。
“干吗?”他有些头大。
我摆出一副恩赏的姿态:“你昨晚不是非要坚持送我吗?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送我回家。”
左岸冲着我连连摇头,很无奈的样子——又逃课,真是不怕死,英语老师的课都敢逃!
本姑娘心情不好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逃课……让那个更年期女人有多远滚多远吧。
曾峻发动汽车,缓缓地行驶,他的头探出窗外,不停地向着左岸挥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我双臂交叠着抱在身前,冷冷地看着公路的前方。车流滚滚,但车速缓慢,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希望他拨开云彩向地面上扫上一眼,看一看这如同一只只蚂蚁排队般的长长的车流。这个从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奇怪想法,让我不自觉地笑了。随即,我想到自己也卑微如蚁,不禁又自怜起来。
“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曾峻见我情绪低沉,面色不快,忽然说道。
我见他笑得一脸自得,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重重地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让他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然后鄙夷道:“你少臭美了!你以为你谁啊!你就算喜欢再多的美女,姑娘我也不会吃醋!就你这熊样,我从小看到大,早腻了!”
他捂着脑袋,依旧笑得没有一个正经样:“以我对女生的了解,说‘不是’的意思就是‘是’。”
“你脸皮可真厚啊!想当年你流着鼻涕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就已经义正词严地拒绝你了。”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他,讲完就笑了,我知道他是看我不开心故意逗我笑的。
说起告白这件事,可算是他心头永远的痛。记得当时年纪小,他每天凶神恶煞一样地捉弄我、欺负我,我烦他都快烦死了。结果,有那么几天他突然变了性子,上课的时候也总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每天放学都屁颠屁颠地早早回家,追看风靡一时的《新白娘子传奇》。
《新白娘子传奇》播完的第二天,轮到我值日打扫卫生,所以回去得比较晚。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吃着冰棒唱着歌。刚走出校门没有多远,曾峻就跳了出来挡在我的面前。
我当时心想,完了,这么晚,曾峻埋伏已久,看来是要拦路抢劫我的冰棒了。为了不让他抢到我的冰棒,我张大嘴巴两口就将冰棒吃了下去,嘴巴也撑得鼓鼓的,把冰块咬得咯嘣咯嘣响,仰着小小的脑袋一脸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哼哼,想抢我的东西吃,没门!
他却一反常态,没有张牙舞爪地冲上来,而是前所未有地低着头,一副无比羞怯的样子。我不明他的意图,恨恨地丢下一句“好狗不挡路”从他的身边绕过去,他就再挡住我的去路,如是者三,颇为执着。
天色将晚,西垂的夕阳将流云镀上金黄的颜色,夏日的酷热已从天空消散,却依旧从地表蒸腾不已,而唇齿间融化的冰块挟带着凉意沿着喉咙顺流而下,我由脊背至心间一片沁凉。我无聊地和他僵持在路中间,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要如何才能摆脱这烦人的曾峻。
他忽然抬起头,用如小鹿般温柔的眼睛,含羞带怯地说:“温婉,我喜欢你。”
我呆立在当场,太阳轰隆隆地落下了,如帷幕般扩大的夜色遮蔽了我的双眼,我的心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每个少女在遇见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时,不管喜不喜欢这个男生,都会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激动难耐。可是,我没想到第一个向我告白的人居然是曾峻,这小子该不会是逗我的吧?慢,我还是先确定一下。
“你喜欢我什么?”我问。
面对这个难坏无数痴男怨女的哲学问题,曾峻像还了魂一样精神抖擞,成竹在胸:“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好像白娘子,而我就是那个许仙!”
哎哟!他看电视剧入了迷,特别迷恋白娘子,自诩为许仙,觉得我像白娘子就来表白?虽说,我很有挫败感,但想到他说我长得像白娘子那样的绝世美女,心里的失落和沮丧就少了几分。但我仍不知足地问:“我哪里像白娘子?”
他歪着头看着我,在夜色中,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唔……你的脸像她那么大!”
“去死!”第一次被表白的美好彻底破灭了,我一把推开了曾峻,伤心欲绝地跑开了。第一次表白被我拒绝的曾峻,在进入男女之间界限分明、讳莫如深的青春期之后,从此在我的面前好像被我捏住了把柄一样,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对于一个曾经被我拒绝的男人,我温婉,怎么可能再吃回头草?当年他表白被拒,这事自然也就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不管以后他如何痛心疾首,后悔当年如何瞎了眼、鬼迷心窍地居然向我表白了,但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让我有了他的把柄,在他趾高气扬的任何时刻打击他。
果然,在他自恋臭屁得非要以为我吃醋的时刻,我丢出的那句话像根又尖又细的针一样,毫不费力地捅破了他膨胀的名为自信的气球。
曾峻气结,连开车也忘记了。绿灯已经亮了,后面的车等不及,频频按喇叭催促。曾峻摇下车窗,冲着后面吼道:“催你妹啊,有本事从老子头上飞过去!”
顿时,后面两辆车的车门打开,下来一帮人向着我们凶神恶煞般地冲过来。曾峻还未冲动到下车和他们打一架的地步,一见这架势,立刻放下手刹,换挡,踩油门,一气呵成,跑车箭一般冲了出去。
后面那帮人立刻上车,紧追不舍地跟了上来。
曾峻骂骂咧咧:“不是吧,黑社会?”他又是一踩油门,将跑车开得飞快,试图甩掉后面的两辆车。
“唉……做人要低调啊。”我发了一句感慨。又不是螃蟹,不用一直横着走,今天碰上一位牛主了吧。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居然还有黑社会敢行凶,真是目无法纪啊!等我明天去上班了,一定要好好地整顿整顿黑社会。”
在他碎碎念的间隙,紧随在后的一辆车追了上来,跟我们的车并行驾驶。后排车窗缓缓地摇下,一个戴着金丝细边眼镜、面色深沉、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扭头看了我们一眼,狭长的双眸中含着一抹冷锐的笑意,车窗缓缓无声地关闭,像是无声地宣判着我们不可逃脱的惩罚。
看见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眼神,我毫不示弱地抓起扶手上放的一瓶水泼了过去,他的头发和衣服顿时被打湿了,形象十分狼狈。
他愤怒地吩咐了司机一声,车子再次加速,想要冲到前面拦下我们。
曾峻脸色平静,嘴角浮起一抹颇耐玩味的笑意,猛然一脚踩住了刹车,轮胎在地面上激烈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而在车子还没停稳的时候,他又迅速挂挡,踩油门,打方向盘,穿过双黄线。尾随的车辆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拐入了向东行驶的车道,如同鱼儿一样在车流中飞快地穿插,蛇形运动,将来不及反应的尾随车辆甩在了茫茫车流中。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被骤然加快的速度压在座椅上,久久不能动弹,坐车这么久,终于体验到了传说中的推背感。过了几分钟后,我才缓过气来,回头看了看,那两辆杀气腾腾的车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不可思议地正眼看着曾峻,就好像认识了他那么多年,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他一样,惊讶地说:“嘿,看不出来啊,开车技术挺好的嘛。”
曾峻翻了翻白眼:“本公子好的地方多着呢,你就慢慢发掘吧。你可以崇拜哥,但千万不要迷恋哥。”
我自动忽略了他自恋的话,说:“哎……回头有空教我开车。停车入位的功夫,我现在都还没练好。”
“回头我带你跑两场赛车,你什么技术就都练好了。”曾峻平视着前方,集中注意力将车开得更加拉风。我摇下车窗,风猛烈地吹在脸上,呼啦啦地吹开了头发,也似乎吹散了满腔的愁绪。我能看见它们,一团一团的仿若棉絮。风吹散了堆积的尘埃,愈发显得轻盈和洁白,恍若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我用力地向着窗外挥挥手,向它们告别。愿我此刻的快乐,如风轻盈,如花似锦,种在更多人的心头。也希望在我悲伤难过的时候,那些飘浮在空中的种子能散落在我心间,开出喜悦的花朵,驱散阴霾。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在语文课本上学到:家是宁静的港湾,不管你在外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风吹雨打,总有一个宁静的地方可以让你停泊并得到安慰和呵护。
而残酷的现实是,每天放学回到家,面对的是争吵之后父母的冷眼和满地的狼藉,我觉得在课文上看到的那句话很假。连课本上的东西都不可以相信,可见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多么不可相信。
如今,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没有父母,没有爱人,也许这个地方根本不能称之为家。
但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此刻的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家。我在外受了再大的伤,留下再多的伤痕,这都是一处宁静的地方,可以让我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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