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非凡开车载着我,穿过半个北京城到了东交民巷。巷子悠长,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枝叶参天,一片绿荫下,整条巷道都显得无比安静,有种无形的庄严和肃穆,车子开到这里,都似要放低声音。在这条小小的巷子里,上演了近百年的历史风云。巷子里既有民国时期的欧式建筑,也有老北京的四合院,楚非凡带着我来到巷子深处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门前,大门紧闭。站在门前,我竟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紧张,犹如新媳妇第一次登门。
楚非凡摁了一下门铃之后,警卫室的人通过摄像头认出了我们,打开门放行。进门之后我才发现,这扇外表普通的大门后面站着两个身穿军装的卫兵,令这座庭院多了些令人心生敬畏的庄重。
四合院的天井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太阳初升,花架下摆着一个根雕桌案,上面是一套石制茶盘和紫砂壶茶具。一个身穿旗袍坐在桌旁的女子,背影窈窕,素手纤纤,捧起一杯新泡的茶端给了对面安坐的老者。老者接过茶在鼻端轻嗅,然后低头啜饮,神色间回味无穷。
“爷爷。”楚非凡叫了一声,走过去。
老爷子睁开眼睛,他脸上树皮一般的皱纹如水波荡漾般舒展开来:“非凡来了啊。咦……小婉也来了啊。”
“爷爷。”我也赶紧叫了一声。
老爷子精神矍铄,笑声爽朗:“你可是很久都没来看爷爷了啊。”
老爷子挥手招呼着我和楚非凡落座。落座后,泡茶的女子低头取了两个茶杯为我们倒上,并亲手递给我们。
“谢谢。”我看了她一眼,一身短袖旗袍穿在她身上竟极为贴合,她的头发绾在脑后,静坐低笑,娴雅如古代的仕女。我在心头默默想,老爷子家什么时候请了一个气质如此好的茶艺师。
然而,楚非凡接过她递的茶看了她一眼之后,心神不宁起来,他喝了一口茶,又瞅了她一眼。这家伙,看见美女就走神,我悄悄地踢了他一脚。他一回头迎上我愤怒的目光,却不停地使眼色让我看那个女子。我心头十分疑惑,但还是顺着他的目光正眼看了过去,这一看我才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面熟。这……这不就是昨晚和楚非凡搭讪要电话号码的那个女孩吗?昨天夜里的性感大胆和今天的清新脱尘,这两种形象反差也太大了吧,难怪我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注意到我和楚非凡在打量她,便冲着我们微微一笑,显然也认出了我们。
在老爷子看来,我们是初次见面,礼节性地通过微笑打招呼。
“非凡、小婉,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一位故人的孙女——梁澜,刚刚从香港来京,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你们两个对北京比较熟,以后要多照应着她一些。”
楚非凡看着梁澜,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以梁家大小姐的身份,我想无论到哪里,都不需要人照应吧?”
我不由得惊讶,这么说来,原来她是梁立的妹妹。
“非凡哥哥,北京是你的地盘,我一个外人初来乍到,自然还需要你多多关照。”梁澜的话中刻意忽略了我。
老爷子却是郑重叮嘱道:“梁澜是法国巴黎高级时装学院的高才生,新晋服装设计师,你们俩也应该向她多学习学习。”看来梁澜把老爷子哄得挺开心,对她赞不绝口。
梁澜不停地沏茶和倒茶,老爷子和楚非凡都在认真地品着茶,只有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向老爷子开口说我和楚非凡在一起了。我想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我们这群小孩子小时候常在他膝下玩耍,在他看来,楚非凡和我都是他的孙辈,彼此之间像兄妹一样,两家相熟的人关系更进一步,我想他应该会高兴地接受吧。
喝过茶,老爷子忽然起身对我说:“温婉,我这里新到了一批不错的雪茄,你随我来拿一盒回去带给你爸爸。”
我扶着老爷子的胳膊慢慢地向房间走去,从院子里经过,见两旁盆栽林立,黄杨皇、红豆杉、铁树、发财树……不一而足,摆放得别具匠心。老爷子退休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侍弄盆栽,平时别人送他礼物他都不收,除了盆栽。小时候我常常来老爷子家玩,耳濡目染下,也认识了不少盆栽品种。
陪老爷子走到房门前时,我发现台阶上放着一个新花盆,里边是一株花脸君子兰,品相良好,极为罕见。这样一盆君子兰价值不菲。
老爷子看到我留意到了它,随口说道:“这盆君子兰是梁澜来的时候送的,倒还挺合我心意。”
来到房间,我四下打量,房间里的家具都颇有六七十年代的影子,老式的弹簧沙发,茶几上铺着白色针织的桌布,像是老电影中首长家中的装饰风格。
老爷子坐在了沙发上,示意我也落座。老爷子点了一支雪茄,同时吩咐秘书去取一盒雪茄拿给我。那是一盒古巴雪茄,隔着盒子都可以闻到浓烈的烟叶香味,国内很难买得到。我爸爸也喜欢抽雪茄,老爷子偶尔会送些给他。
我代爸爸谢过老爷子。我本以为只是拿个东西就立刻回去的,没想到老爷子扯开了话匣子,问了一些我进入大学后的情况,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和老爷子聊着天。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一想到楚非凡和梁澜在外面单独相处,我心里隐隐有些紧张。我只想尽快到楚非凡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向老爷子郑重宣布我们在一起的消息。
老爷子的目光忽然落向了窗外,目光定格,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我随之看向窗外,隔着满院葱郁的树木和盛开的繁花,我看到楚非凡和梁澜相对而坐,楚非凡气质清朗,梁澜娴静淡雅,一阵风吹过,落花缤纷,风景如画,而他俩仿佛画中的一对璧人。
不知道他们说到了什么,竟是齐齐地发出开怀的大笑。
老爷子悠然地说:“非凡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爸爸去世之后,难为他接掌家业,倒还做得不错,我这个老头子唯一操心的也就是他成家的事了。梁家累世官宦,从清朝、民国至今,如果说百年才能称得上是贵族,那梁家就是少有的可以称之为贵族的家族。梁澜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备受熏陶,气质见识出众,你看他们两个是不是还挺般配的?”
我这才明白老爷子叫我进来的目的是想留下他们两个人独自相处,就像相亲时介绍人把人带到之后再找个借口离开,留下男女双方一样。
我的心如坠冰窟,原本我是想向老爷子告知我和楚非凡在一起了,希望可以得到他的祝福,但生活戏剧化地给了我迎头痛击。此时此刻,老爷子在认真地询问我楚非凡和梁澜是不是挺般配。
在老爷子的心目中,也许我就像他的孙女,和他的孙子楚非凡情同兄妹,在他的意识里,从没想过我们会有在一起的可能。所以,他才丝毫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只是认真地征询我的意见,如同在问:“你看这个姑娘做你的嫂子合适吗?”
心中一阵阵地绞痛,我竭力地平静心情,但说出来的话语颤抖得厉害:“般……配……”
我向老爷子道别,借口有事要先行一步了,像一个逃兵一样仓皇逃离。站在门前,我回望了一眼,院落里楚非凡和梁澜谈笑风生,我回望着他,不过一个庭院的距离,却仿佛有一个世界之遥。
一直以来我是一个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人,我可以和蒋庭庭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而面对梁澜,我却只能落荒逃跑。
我以为我多年的爱恋终于修成正果,迎来了最幸福的时刻,然而,幸福的时刻是如此短暂,转瞬间就被击碎。
我低着头推开门,不期然一道身影站在了我的身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愤愤地抬头,想看清是谁挡路,一抬头却发现是梁立。
他站在我身前,刚好高出我一个头,身体完全挡住了我。他低着头嘴角含笑地看着我,竟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
他挑眉一笑:“来接我妹妹。”
梁立那辆拉风而又烧包的迈巴赫就停在门前,在他身后站着两个穿西装、戴墨镜的保镖。这家伙到哪里都派头十足,但如果说有什么贵族风范我倒没觉得,如果他再剃个圆寸头,戴根粗金链,那就是十足的黑社会老大的派头。只是他长身玉立,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的气质,浑身上下就差用笔写上“商务精英”四个字了。他看起来衣冠楚楚,却又总让人觉得他深不可测。
在其他人看来,他是个待人接物游刃有余的人,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是个危险的人。
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并不友好的情况下;也许,是因为他不屑于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危险。所以,在我的眼中,“衣冠禽兽”也许才是对他更准确的评语。
“呵呵……”他逼近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我的面庞,如显微镜般精确地洞穿了我伪装得若无其事的表情,他发出一阵冷笑,出言毫不客气,“你看起来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啊。”
“让开!”我有些恼怒,他的话击中了我的痛点!
他纹丝不动,将我的话直接忽略。
“好狗不挡路!”虽说我的名字叫温婉,但发起脾气来很可怕,我一怒之下伸手推他,他猝不及防地被我推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猛退两步,差点摔倒。幸好他身边带着的两个保镖不是只用来装门面的,他们还是有专业素养的,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梁立才让他免于摔倒。
梁立伸出右手食指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后一道寒光闪过。我见状想要赶紧开溜,梁立却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想跑?”
我的手腕被他握得有点痛,喊道:“放手!”
他这次非常听话地放手了,但一使眼色,两个彪形大汉立刻上前架住了我。
“梁立,你想怎样?”
“可从来没有人敢推我哦,我要让你付出代价!”他冷笑道。
看他的样子该不是要变着花样虐待我吧?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心里有点发毛。我开始思考脱身之策:“喂喂喂,你是不是个男人?居然为难我一个女生!”
梁立不说话,那两个彪形大汉在他的示意下将我摁进了车里。梁立上车后对司机耳语了一句,迈巴赫无声地启动,澎湃的动力使得车子如离弦之箭,将我猛然甩在了座椅上。
我在心中一阵腹诽——这个司机到底会不会开车?!司机开车不就是要舒适、平稳吗?然而,梁立并无任何愠色,反而是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这辆车被开得像赛车一样,一路不停地加速,穿梭在车水马龙的北京街道上,向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我被两个保镖夹着坐在中间,挣扎和逃跑显然是没用的,我索性放弃了抵抗。当我平静下来,这才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个我原本计划要去找梁立问的问题——小方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昨天舞会见面的时候,他把小方带在了身边,今天他身边带的人里并没有小方。
“小方呢?”我问。
梁立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你认识小方?”
他的反应无疑已经承认昨晚跟在他身边的人就是小方!我的心头一阵窃喜,总算可以向大方交代小方的去处了。关于小方,我有太多的疑问,小方为何会不告而别,又为何忽然成了梁立的手下?他们两个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我当然认识他,我还认识他的哥哥大方。”我顿了顿,问出心中的疑惑,“你和小方是怎么认识的?他又怎么会到了你那里?”
梁立目视着前方,视线中道路两侧的建筑在不停地后退,迈巴赫将车一辆辆地甩在身后,世界在视界里变得模糊了,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疯狂地奔跑,直到将所有的车辆抛到身后,直到抵达第一。
梁立闭上了眼睛,语气随意:“因为,同一类人注定会相遇。”
同一类人……我在心底沉吟,一个是底层贫民,一个是上流贵公子,他们身份相差不啻天渊,又哪里是同一类人呢?
梁立不愿再多讲,多问也是无益,只能留待见到小方的时候再当面问他了。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现在最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处境吗?”梁立丢下一句话,让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两旁的高楼渐少,已经渐渐远离市中心,车子出了城。一想到要到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灯光晦暗,一个空酒杯被轻轻地放在吧台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我忍不住说话了:“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惩罚吗?”
梁立斜靠着吧台,手上拿着一只高脚杯轻轻地摇晃,琥珀色光泽的酒液在杯中晃动,等到红酒的香味散开,他举起杯子在鼻端轻嗅了一下,继而小口地抿着喝完了。此时就显出他不同于常人的家教素养,于我而言只是喝酒,于他而言才是品酒,一举一动深有素养。
“怎么,是觉得罚你陪我喝酒这个惩罚太轻了吗?”梁立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下,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的侍酒师立刻将酒再次倒上。刚刚侍酒师开启红酒所用的工具是“侍酒师之友”,这名侍酒师是得到SG国际侍酒师资格认证的侍酒师,而这样的人在全国不超过五十个。
“只是有些意外。”我自然不会傻到承认这个处罚太轻了,他行事出人意表,我要是还嫌不够那绝对是自讨苦吃,“虽说是惩罚,但是能喝到法国勃艮第的红酒,也算很值了。”
这是一处位于密云的院落,灰砖红瓦,干净精致,处处可见细节布置的用心。院落里撑着太阳伞,摆着藤椅。房间进门是一个吧台,吧台后面是一个酒柜,摆放着各种葡萄酒和不同形制的杯子。房间里一面墙是书架,摆满了英文版的书籍,另一面墙是落地玻璃,窗外是烟波浩渺的密云水库,临窗摆放着一张台球桌,走廊上挂着几幅艺术品,其中竟有莫奈等大师的作品。
这是一个酒庄,梁立的私人酒庄。在这酒庄的下面竟然有一个恒温酒窖,收藏了上千支红酒。
“我来北京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收藏在香港的红酒,所以来京第一件事就是建酒庄将酒运过来。酒庄刚刚建成,你是第一个客人。”梁立语调难得地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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