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的暑夏,甘泉宫向长安去的山路,一人一马飞驰而过。
赶到长平侯府时身上的衣衾早已被汗水浸湿,他也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将马匹交给侯府的马夫,询问了几句便风似的径直向府中的荷花池一路跑去。
“姐姐!”
李鸾正坐在荷花池边望着满池碧叶红花,一双玉足浸在清凉的池水中纳凉。她闻声仓皇回眸看他,一片接天莲叶中如画的眉目,冰肌玉骨,美不胜收。
他着实被那景象摄了心魂,那池边的人纤纤弱质却总遗世独立,容颜清艳妙丽,赛过她脚下满池的水中芙蓉。
舅舅喜欢的,果真都是最好的。
他心中想着,怔怔地看了她一阵,才悄然走进她的身边,也随着她席地而坐下,盯着她玉白的脚踝下的深池中嫣红色的游鱼在徘徊。
“不冷吗?”他忽然想到什么,弯下腰去用手抄了抄池水,那碧透的池水被夏阳褪去了刺骨的幽寒,融融软软如同春夜的风。
他微笑,将手从池水中收了回来,自问自答道:“不冷。”
“甘泉的水寒,长安的水暖。”李鸾忽然抬手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脸色有一些苍白:“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抬手握住李鸾的手,攒入掌中,眼波与语气皆是少有的温柔:“小姨亲手绣了新婚贺礼给姐姐,不想叫那些奴才送来。我也正好想来,她便让我一并给姐姐送来。”
“替我谢谢皇后娘娘。”李鸾颔首浅笑,目光却缓缓移开,眼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霍去病微微攒眉,轻声道:“大婚将至,姐姐怎么总是不开怀的样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鸾沉默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多少也有些勉强。
霍去病在甘泉宫中多少也听说了长平侯府的事,心中也清楚李鸾究竟为何会如此愁眉不展。
“舅舅他什么都好,就是心肠柔软,偏要去守那些恼人的世俗规矩。若是我断然不会被女人几滴眼泪,外人的几句蜚短流长就这样轻易裹挟了。”他怔怔望着李鸾,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我可以把命赔给她,但不会娶她。”
李鸾被他的话弄了愣了,虽然他经常口出惊人之语,小小年纪总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一样,可总归还是个孩子。可今日的话,却让李鸾觉得他似乎早已悄悄长大。
“你不觉得是我……太小气了吗?”李鸾不知为何竟信了眼前这个少年,忐忑地问道:“是我太过悍妒霸道,缺乏怜悯感恩?”
霍去病沉默了稍许,乌黑发亮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半晌开口道:“如果我能娶到姐姐,我心里必然欢喜得不得了,姐姐做什么我都觉得好。如果是我,就愿意为姐姐做一个不明事理的自私男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郑重,若不是看着他稚嫩的面容,当真觉得他说这些也都是认真的。
李鸾不禁微怔,将手从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抽了回来,慌乱闪避开他专注的目光,轻声嘟囔了一句“小孩家不要总学大人说话……”
霍去病的眸子像是被什么忽如其来的光芒灼伤,疾疾收回眸去:“既然姐姐当我是小孩子,为何还要问我……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李鸾也觉得气氛有一丝尴尬,慌忙抬起腿来,阳光下一道清波潋滟,如玉润白的脚趾落在青色石板上的鞋袜中去。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心里乱才口不择言,原本也不该问你这些。”她想要扶地起身,奈何身子有些虚脱没能站起来。霍去病见状赶忙跳坐起身来,一把托住她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鸾悻悻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因为它,身子都笨重了很多。”
霍去病低眸望着她的纤腰,即便是已近三月的身孕,可她那样纤瘦的身体根本看不出腹中已有了胎儿。方才起不来。兴许不是因为肚子碍事,而是她的身体当真是有些虚弱。
“我娘子都已经三个月了,怎么还是芝麻大的一丁点。”霍去病皱眉望着她:“舅舅说,都是姐姐你一直不吃东西,我娘子才会一直长不大。”
自从上次两个人在床笫间争吵,他就再没有来她房中看过她。眼看大婚将至,李鸾的心中却是越来越惴惴不安。她总觉得是自己的任性,让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远,他觉得她没有悲悯之心,也没有容忍的度量,只是一个不管不顾的骄纵的小姑娘。
他却从未想过她的担忧与恐慌,那西阁的人虽然眼睛没了,却依旧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李鸾的心上。如今她的身边又有了那个阴狠的沈清棠,她们是平阳侯府安置在自己家中的一双耳目。
吕瑶曾叮咛要她小心西阁那边,切不可妇人之仁。她说这话时眉目深沉,多年浮沉于商海,苦撑起聂家庞大的家业,思虑与远见自不像当年。
她说,那陆修蓉是平阳公主在长平侯府留下的一枚棋子,只要她在那里,有些人便总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入长平侯府来喧宾夺主。
人生总会遇到些,说了矫情,不说又憋屈的事情。李鸾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更加看得出平阳对自己的敌意不减当年。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可她独独选择了这一种。
但他还是愿意相信平阳,因为平阳侯府里的人而生她的气。他似乎总是因为平阳跟她生气,以前也是,如今也是,这让李鸾心中委屈却又说不出口。
桃花还是每日煎药送来,她怕卫青再像上次那样生气,便只能强忍着苦涩日日喝下去。药她是按时喝了,可是身体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困倦,食欲也越来越不好。叫来的大夫又命人唤了贴方子,可是吃起来却还是不见好转。
如今霍去病质问她腹中的孩儿为何长不大,李鸾心中既是纳闷也是委屈。这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与腹中的胎儿的纽带越来越薄弱,它在自己的腹中蛰伏静默,不再像从前那样勃勃生机。李鸾觉得腹中的孩子也在生她的气,或许卫青说的没错,她自己都还是个任性的母亲,又怎么能养育好一个新的生命。
“你舅舅他多久没来看过我了,又怎知我吃没吃东西……”李鸾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哀愁:“我都有按时吃东西,以后也会多吃一些,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腹中的孩子早已注定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闷热到密不透风的清晨,她从腹部的一阵绞痛中朦朦胧胧地苏醒过来,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地望着帐外的庭燎有光。她艰难地叫了一声桃花,可喑哑的呼喊声却因为虚弱而被无情地掐灭,屋外的人没有听见屋里的动静。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床褥一片湿湿黏黏,浸透了被衾床褥。帐中的檀香合着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气味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与恐惧。腹中的绞痛再次传来,她咬紧牙一把抓住手边的帐子,纤细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分外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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