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持续四天四夜,虽然以琳琅国惨败退军缩进一照城而告终,但这座王城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再加上魅影军和半邪郎大肆回流护城,令蛰伏多年的孤城瞬间苏醒,易守难攻,非常危险。天地也作辅,雷电更是将它彻底笼罩住,黑云压城,地动山摇,风雨咆哮。
这座王城安然处在天地崩溃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众人——它是天下术法的起源地。
若论诡谲至极、若问道术之巅,天地唯一一照城。
萧国水运没有半邪郎作乱,便乘船彻夜南下,来到琳琅国与唐军、东圣军汇合。三军合一,各军首领会合商议,继续以唐九霄为最高指挥的合作方式。只是众人望着犹如藏身兽口的一照城,暂不敢轻举妄动。
***
江一白得知三军已在王城外汇合,即便做好萧弘昼反悔的准备,仍是暗中窃喜。但他万万没想到萧弘昼在解决完玉娇龙后,竟然信守承诺拿出解药,而那解药也无不妥,媚以璇和韦青服食后的确恢复清醒——
这结果,妥帖得让他不得不质疑,直到知道华锦媗母子失踪。
他质问萧弘昼:“有什么条件可以让你放了她们?”
萧弘昼正把玩着琳琅国那柄浸着玉娇龙血液的玉玺,头也不抬:“江一白,我虽然没将你们放在眼里,但我欣赏你,因为我这些年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的辅臣,即便你只效忠华锦媗一人,即便她心里眼里只有凤金猊。我愿意看在你面子上给解药并放你们四人离开,这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仁慈了,所以有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再继续掺我跟她之间的恩怨。”
“三军联手,你没有百分百的胜算。你完全有能力拖延甚至避免这场战争,但你为什么迫不及待要跟他们打?而且——”江一白听出其中纰漏,“你的野心什么时候变成了恩怨?”
萧弘昼顿了下,目光略透茫然,但又立即翘起嘴角,笑道:“走吧,我快没耐心了。”
江一白将信将疑,但又试探地抽身离开。
人一走,低头的萧弘昼嗤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
他也想不透自己为何要将局面算到这种地步?
他不是一贯讲究循环渐进、稳扎稳打吗?
他挺想找人谈谈这个为什么,可想了圈,身边好似没人了,可是——萧弘昼乘着夜色攀上一照城的最高处,俯瞰着护城河对面流动的萤火,而对面的人却凑得很齐,颇为讽刺。
想了想,萧弘昼又泛舟来到那朵墨莲旁。华锦媗抱臂蜷缩其中,纹丝不动。他试探喊了两声,见对方没反应,遂伸手试探呼吸却又在瞬间缩手,因为有两只掐诀的手指凌厉追向他的手腕,直到被那层屏障无情弹回。
偷袭失败,华锦媗依旧装死,维持着蜷缩的动作省点力气。
萧弘昼勾唇笑道:“果真还没被饿死。”
华锦媗闻若未闻。
萧弘昼笑道:“想不想知道你孩子的下落?”
华锦媗终于睁眼,两管长袖自他眼前划过,拂袖坐正。“不是说不谈条件,要我必死无疑吗?看来又有商榷余地,说出你的条件吧。”
萧弘昼答道:“江一白不愧是你带出来的,连这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华锦媗挑眉:“你放走他们了?”
“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杀了他们?”
“你我不共戴天,自然知己知彼。”
萧弘昼无奈地摇头:“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
华锦媗半撑着身子凑近他,萧弘昼亦是倾身,两张脸近得只剩那层半掌厚的光罩。
乍看之下,映着月光薄雾,如恋人相依那般美丽梦幻。只是一张口,话语均是如刀地锋利。华锦媗冷冷说道:“萧弘昼,就算你这回虐死我又能怎样?我七姐仇已报,我九哥冤已平,整个唐国都在宜光手中,唐皇唐瑶光都没好下场,我够本了。可你呢?你连那萧国的位置都还没爬上去,就沦为丧家之犬、孤寡无人、出尽洋相,受尽天下人的嗤笑。你这辈子活得太亏,我都不由得想同情你呀……”
“就凭你现在还在我手上,没资格同情我!”萧弘昼掐住她的脖颈,用那双很漂亮很凌厉的眸看着她:“迦若,我只是好心来送你最后一程,别逼得我马上杀了你。”
华锦媗对着他弯眼一笑,“我给你关了几天了?不进食不进水也差不多要虚脱致死,还怕提前一两天?”
萧弘昼毫不犹豫地加大手中力道,那脆弱的脖颈在他掌中渐渐发出脆响。华锦媗咬着牙不吭声,原本惨白如纸的面容渐渐憋得通红,她笑着闭上了眼不作任何反抗,任由脖颈就这样被掐断,忽然断了呼吸。
萧弘昼松开手,看着这具漂亮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再无动静。他看着华锦媗,低低笑道:“迦若,我还当真是来送你最后一程。”话音落,然后右手化作利爪猛然朝她心口抓下去,就在那袭漂亮锦衣刚被指风裂开时——就在他指掌即将扎破她胸膛时——死去的华锦媗迅速双手翻掌如莲,用仅剩那丝惨薄的力量挡住他的手,然后翻滚着避开他的攻击,捂着留有指印的脖颈屈膝蜷缩,护住自己致命的命脉。
萧弘昼看着她,哈哈大笑:“又想用假死骗过我?唐迦若,你为了活命真是越发狡猾了!”
华锦媗冷笑:“谢谢,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时候尊严能顶什么用?”
萧弘昼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华锦媗任由他看着,也不愿再虚伪赔笑,仇恨浸满双眼,与他凌厉的眼色强强相碰。
萧弘昼心里还在盘算着时间,待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王宫某处突然燃起了三色烟雾,烟雾缭绕在王宫上空,即便很偏很远的王墓林都能瞧见。
她仰脸望着头顶的天,皱眉:“三军汇合在城外了,你一点都不着急?”
“着急有用吗?”萧弘昼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我最大的筹码就是这座一照城了,既然三军来齐,那就一局定胜负。”
华锦媗怔了怔,萧弘昼这具简简单单的话,她心中怔怔重复了两遍:“玉娇龙呢?”
“死了。”
华锦媗心口一咯噔。
萧弘昼漠然道:“在萧国那局,我输了。可琳琅国这局面,被我拿下了。夺权要趁年华尚早,我没有兴趣再跟你们斗个十年八载,所以速战速决吧。”他手肘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华锦媗很久,“你也别撑了,当你术法枯竭时,这朵墨莲就会开始吸你的寿元,就算最后是我输,你也等不到凤金猊来救你,我们下场都是同样。”
“不可能一样。”华锦媗说道,尽管唇角有一缕血丝溢了出来,“我会等到他们救我。”
萧弘昼勾唇,看着华锦媗低头呕出更多的血,血灿如花。“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尸体。”
萧弘昼慢慢起身,如愿看见华锦媗惊愕的眼神。
他转身离去,一滴白水从他指尖滑落,掉在墨莲上。因着白雾与花瓣,这滴白水不甚起眼,直到萧弘昼走远了,这滴水晃了晃,猛然射向华锦媗,被那层光罩挡住时,它伺机寻找缝隙,然后瞄准华锦媗眉心的朱砂。
华锦媗奄奄一息,后知后觉,却已拭不掉这滴奇怪的东西。
浑浊脑海猛然间钻出另外一个声音:“唐迦若,真没想到原来是你在这里!”
“玉娇龙!萧弘昼没杀死你?”华锦媗大惊,拼命抵抗企图抢夺自己身躯的玉娇龙。
玉娇龙肉身是被吞噬得仅剩一层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没有肉身,可最后一丝意识被她暗中保留下来。意识不灭,她则不灭。这些时日她一直藏在萧弘昼身上,原本是想要找机会谋夺他的肉身,可是萧弘昼意识太强,以她目前仅存能力无法抗衡,可她又看不起其他无能之人,直到萧弘昼不知抽了什么疯来看华锦媗,而华锦媗又恰巧虚弱至极,简直是天赐良机。
一个虚弱至极,一个意识薄弱,弱弱相争。
华锦媗蜷缩在墨莲蕊中翻来覆去,浑身战栗,意识争夺到极致,她痛得尖叫:“萧弘昼,你回来!”
已走远的萧弘昼不可能听见,但是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可惜只是回个头,就继续朝前走了,因为前方战场在等着他。
琳琅国剩余军队不成事,全被他当初逃离萧国带来的下属接收,重新整肃后,俨然又成凭他一言堂的萧国军。而魅影军的首领弓影,半邪郎的首领姽婳,如今只认他手中的玉玺和玉娇龙傀儡。这样算下来,他也拥有三支截然不同的军队,与唐国、东圣国、萧国,算是真正的三军对决!
“萧弘昼,你回来!”华锦媗已然叫不回唯一一个可以援助的人。
她惨然倒落下去,多日不进食不饮水,就连术法早被抽尽,她好似真得抢不过玉娇龙,最终闭眼倒了过去。过了会儿,这双闭着的眼再睁开,眼底已无清亮,而是一双浑浊阅尽苍生的血色上位眼。
“华锦媗”不甚熟练地坐起来,慢慢扭动着这具僵硬饥饿的柔弱身子,伸手看了眼四周环绕的结局。一只右手弯成兽爪,朝这处结界某处抓了下去,但是抓不破,墨莲结局反而加强,而且感应到这具身体又有了术法波动,花瓣愈发膨胀。
她摸准同一处狠抓,眼神凌厉凶狠,哪怕抓到指掌血肉模糊也要继续,直至撕开阵法,踏水飞上岸。
一落地,这具身子又险些踉跄摔倒,实在令人嫌弃。
“如此柔弱,真是不堪其重。”华锦媗,不、此时该是玉娇龙了,她踉跄地走出这片王墓林,朝王宫寝室走去。现在萧弘昼已经带军要与城外三军决一死战,王宫内部空虚,没几人可以阻拦她。她的寝宫置着阵法,在那里养身回神有加倍效果。
***
一照城城外,双方战角吹起,厮杀声撼天动地。无论是陆地还是水域,血流成河一地一淌又一地。
这场终极战,必定载入史册。
萧弘昼身着银色铠甲,站在城墙上方望着前方不远处三色整齐排列的军队,手中长剑在空中做出了一个手势,城墙头顿时排满弓箭手,箭如暴雨蜂拥而去。
“盾牌!盾牌!”盛飞銮令下,烈风营随即出动铁皮大盾,士兵叠罗汉相加,齐齐立在军队最前方形成一道三人高的防护墙。与此同时,数十家投石车往前滚动,石头带着呼啸声冲天而起,一个批次又一个批次砸向城墙。
萧弘昼做了另外的手势,匍匐在城墙脚下的魅影军顿时涌向前方。
焚音为凤金猊护航,他拂袖驱散头顶阴云,烈日强光穿射大地,凤金猊抓着长枪身先士卒,一群衣着如焰般血红的骑士冲在最前方,迎战魅影军。护城河里的半邪郎随即翻腾而起,赫连雪率领术士和萧国水军出动,将搜集的烈性兽血全部倒入河里,化作重重水枪利刃射向那些东西。
大战序幕拉开——
“冲!冲!冲!”唐九霄双脚踩住脚蹬,大声命令,高傲涵率军闻声而动,扛着云梯在赤炎军后面,嗷叫着冲向城墙。
城墙上的萧弘昼面无表情,火油直接淋墙下去,烈火包围整座城墙,墙上弓箭手不断放箭,累了就换人,梨花箭雨就没停止过。这场战,他蓄谋已久,所有器械战具早就备全,即便是连王城内的百姓都被他逼着入战。
他将这座一照城完全化成手中利器,毫无节制地朝外挥砍。
王宫里,玉娇龙已感受到地面因为城外战斗而震动,但她视若无睹,墨发长及地像有知觉的触手朝四面八方爬去,逮着一个人就灭杀一人,将对方精气顺着发丝吸回来。
原本不少宫人趁乱已逃离,剩下的全是壮胆想趁乱盗窃的人。可是贪心随着灾难,整座王宫慢慢被黑色如丝的头发覆盖蔓延,鲜血流了满地又很快被吸收殆尽,被杵在王宫正中央的玉娇龙,用来填充自己占据的这具将死身躯。
无数具血肉之躯堆积成一条血路慢慢延向琳琅国王城。
凤金猊好似狻猊兽,杀红了眼,即便坐骑被数十支箭射倒后,整个人摔滚落地,又抓着长枪继续往前冲。
韦青和陆宝玉等人尾随其后,怎么都追赶不上他的速度。谁让江一白告诉他,华锦媗母子是被萧弘昼带走!
凤金猊原本害怕萧弘昼也像玉娇龙那样拿着华锦媗和孩子要挟他,可是萧弘昼却没有,不论他怎么探听都不曾听见萧弘昼提及华锦媗一句,仿佛华锦媗就此人间蒸发,愈发让人惶恐!
萧弘昼看着徘徊在城墙脚下混乱的怪、兽、人、器,放眼望去——天穹黑白争斗,大地血红,横尸遍地。拂面是血雨,风中夹带腥,所谓死亡炼狱也不过如此。
他露出此生最具享受的神情:“父皇、皇兄,看到了吗?”
抬起的右手在风中抓了又握,似乎抓住了什么,维持着这个动作,他缓缓追问:“看到了吧?战或不战,仅凭我一人之言。如今我说‘战’,不管是英雄豪杰还是魑魅魍魉,甚至连天地风云都得应声应战。古来今晚,唯我一人,你们都看到了吧?”
无人回应,耳边依旧是鬼哭狼嚎和连连惨叫。
蓦然感觉到一道令人不悦的视线,萧弘昼睁眼望去,在血流成河的下方找到了不甚起眼的凤金猊。
呵,赤炎铠甲曾在无数战场以最瞩目的姿态存在,如今却也被这片血色彻底淹没了。
得亏是凤金猊的眼神,才让萧弘昼在这片血红中精准捕捉到他的存在。
萧弘昼看着满脸血污的凤金猊瞄准他一人,单枪冲来,踩着各种血尸和烈火拼命攀爬上墙。他每往前靠近一步,萧弘昼随即挑眉,那些邪怪顿时加倍朝他攻去,走一步退三步,一身铠甲眼看着就要被抓碎,萧弘昼都看得为他心疼了。
坐镇后方的焚音意识到凤金猊孤立无援,三魂六魄迅速脱体而出,九道异色疾光呼啸而去。
埋伏已久的双头人瞄准此刻,瞬间攻向焚音肉身,突然被一柄杀气冲天的黑剑拦下。有人自闭目盘腿的焚音身后走出,“坐镇后方的可不仅仅只剩他一个!”
双头人显然从未见过如此杀意浓烈的人,杀意似乎凝结成盾,气场强到足可摄退各路鬼怪,令人不战而屈。
这人太强了!直觉让双头人心中一沉,“唐国战神?”
唐九霄站在焚音身前,只是站着,已经给这个曾打败肖定卓困住华锦媗从而抢走孩子的双头怪物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唐九霄没有说话,只是慢步走过去,双头人反射性后退,察觉到不妥索性出手,可他诡异的术法在唐九霄面前莫名弱了三分,唐九霄不是普通人,他是从血肉池林走来的杀神,可直接与魑魅魍魉硬拼。由他亲自为焚音护法,焚音自然无后顾之忧,灵魂落在凤金猊、江一白、韦青等个人身边,为少年们劈出不容妖邪侵犯的范围。
凤金猊于是冲得更是凶险,他甩开所有人单枪匹马地冲上城墙,满身浴血,长枪拖地,一步一个血脚印朝萧弘昼走近。“她和孩子呢?”
萧弘昼遗憾地摇头:“凤金猊,你到底还是来迟了。”
凤金猊心口一紧,咬牙吼道:“我问你她们母子人呢?”
“何必自欺欺人?你认为我还会留着她们命到现在?”萧弘昼回道,然后迅速拔剑横在眉心,“铛”地一声挡住刺过来的枪头。
凤金猊发疯地追着他打,“我不信!她们到底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长枪一晃,角度不大,但速度奇快,双方不过几臂距离,萧弘昼刚一跨步,枪头又刺到眉心。
萧弘昼瞳孔骤缩,凤金猊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但时隔多日竟有如此惊人的提升,引发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兴奋火焰在勃勃燃烧着。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向凤金猊挑衅一笑,同样旋身靠近,几步之间,两人距离拉近,长枪长剑均是用力挥砍出来,狠狠击在一起,“啪!”像是点燃了炮仗,以两人交锋为中心,地面朝两侧蔓延绽裂,又“嘭”地一声,城墙由内向外彻底裂开一道缝。
韦青算是最靠近城墙的第二个人,他避开裂缝里掉落的砖块,看着站在城墙裂缝两侧的人瞬间分开又迅速飞扑而上,快如疾风,两道身影横扫之处全成碎石破砾。
“凤世子,你一定要加油呀!”韦青喃喃自语,加速攀爬上墙,他要为凤金猊扫清其他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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