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道:“这就奇怪了,曾有人听木恩唤那老者为主上,这样的称呼,我虽不知出处,却觉得那老者身份应该不低。”
“主上?”范老四摸摸大胡子,狐疑地道:“莫非那老家伙不是汉人?据属下所知,党项羌人、吐番诸部的近侍武士称呼其首领多用主上的敬称。啊……,大人,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党项羌人?”
杨浩奇怪地问:“何以见得?”
范老四道:“党项羌人特别崇尚白色,故自称‘大白上国’,你看那老者和那十几个大汉,外边虽裹着各色衣袍,但内里尽是白衣。还有,党项羌人尚武好战,若受外族侵辱伤害时,必须复仇。未复仇前,蓬首垢面赤足,禁食肉类,何时斩杀了仇人才能恢复常态。我听说那日十八壮士突然出手相助,就是因为那个老者被契丹人的流矢所伤,那大汉木恩和那十几个汉子才暴跳如雷,扯烂衣衫,赤手上阵,不畏生死,剽悍难敌,看着实像是党项羌人的作派。”
范老四越说越觉可能,便道:“大人若觉得可疑,属下去盘问一番可好,别看他们个个武艺了得,可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如今在咱们军中,就不怕他们能翻上天去。”
杨浩连忙摇头道:“如此情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只是心中存疑罢了。他们现在和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蜢蚱,莫要惹恼了他们凭添许多风波。只要他们不生事端,管他们是什么出身来历呢。”
范老四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罗克敌问道:“杨大人,咱们逃入山谷时,所携粮食不多,这几天行军下来,粮食眼看告磬,从此往南,再往西少,一路少有人家,更无大城大阜,可是无处补充粮食的,这一点杨大人须得注意。”
杨浩道:“这两日我已经开始节省着用了。这里都是丘陵山地,每到驻扎之地,我都使人猎取野物、采摘野果山菜,下河捉鱼,以补粮米不足。等出了森林,行进速度应该可以更快一些,我想会捱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看看在丛林中艰难行进的队伍,喃喃道:“再难捱,我们也必须得撑过去……”
天色晚了,人马又在林中驻扎下来,百姓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不需有人吩咐,安顿了家小之后,青壮们便四下散开,摘野果、挖野菜,捕捉一些小兽地鼠,以补粮米不足。
那个老者在一棵大树虬龙般暴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了下来,木恩吩咐两声,便有几个大汉分头去捕食猎物了。他们没有兵器,但是每回出去,总能徒手捉到几只猎物,令别人眼热不已。
木恩从老者身边取过皮口袋,赶去小溪边汲水,老者有些疲倦地靠在树上,阳光从枝叶间投射下来,映在他的身上一片斑斓。老者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自己一生境遇,实在是离奇之至。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汉人百姓,然后稀哩糊涂的一路东向,直至走进这连绵的山脉森林。
他是一个党项人,党项诸部中最强大的有八个部落,分别是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离氏、房当氏、米擒氏、拓跋氏,这就是党项八部。其中拓跋氏本出自鲜卑族拓跋部,是党项诸部中最强大的一部。而他,原本就是这个最强大部族的首领之子,他叫李光岑。
可是,对他而言,身为部族首领之子、身为拥有夏州、绥州、银州、宥州、静州五州之地的定难军节度使之长子并不值得庆幸,反而是他这一生坎坷痛苦的根源。
做为拓拔氏族长之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另一个强大的部落吐番潘斯罗部做人质,这是两族联盟互取信任的一个手段,做为家族的长子,这是他的责任,他的父亲是拓拔部族长,是党项各部的大首领,是大唐钦封的定难军节度使。可他,却只能从小生长在异族,被人扣为人质。
当他十五岁的时候,按照约定,应该由他的父亲把他接回去,再换一个儿子来继续充做人质,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定难节度使李彝生病暴卒,他的三叔被迅速拥立为三军留后,后唐末帝李从珂顺水推舟,把定难军节度使的职位正式转授了给他。于是李光岑这个正牌继承人便处于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对吐番部来说,他已经失去了人质的作用。对党项各部来说,他是最合法的继承人,但是党项人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节度使。谁敢冒天下之大讳,替他一个孤儿出头呢?
还是有一个人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四叔绥州刺史李彝敏,李彝敏听说三哥夺了侄儿的权位,遥指夏州大骂不止。他立即扯旗造反,声讨不仁不义的三哥,同时派人去接侄儿到自己的地盘。
结果在吐番潘斯罗部的他随着四叔的信使驰骋千里,日夜兼程赶往绥州的时候,他的四叔就已兵败被擒,被他的兄长手刃授首,李光岑离开了吐番,却仍旧是一个孤儿,只不过这一遭除了当初受他父亲所命一直追随侍奉在他身边的数十名武士之外,他又多了四叔派来的十多个死忠之士。
定难五州已经是三叔的地盘了,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孩子,有什么本事把本属于自己的权力夺回来?他不但无力抗争,还得不断逃命,提防三叔派来追杀他的人。他把大唐所赐的李字去子留木,改了姓氏,在草原上流浪,从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流浪成满头华发的老朽,那流浪的身影始终不曾安定下来。
三年前,那个三叔终于死了,三叔的儿子、他的堂弟李光睿成了新一任定难军节度使。李光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波澜不惊,这么多年的坎坷流离,他几乎已经忘了夏州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
但是就在此时,党项诸部扯旗造反了。诸部一向被拓拔部凌压其上,压迫的太狠了些,此时换了新主,诸部中有些桀骜不驯者便联起手来挑战这位新任定难军节度使的无上权威。
李光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党项人,忘记了夏州,但是党项诸部没有忘记他才应该是定难五州真正的主人,没有忘记他还在草原上流浪,于是他们一面起兵,一面派人远赴草原寻访,想要打起他的旗号,号召更多的党项人归附。
李光岑不想来,他少年时的雄心早就死了,他如今只想带着已发展为一个部落的部下们在草原上生活。可是,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党项诸部的使者诚辞恳切,他的部下们也不甘雌伏,李光岑只得率人赶回他已忘记了归路的夏州。
可是,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像他三十多年前千里驰骋,日夜兼程赶往绥州时一样,那些造反的党项诸部勇士匆匆起兵没有筹画,以致粮饷不足,于是他们就去侵扰府州掠夺军资。谁知道府州折家不知怎地突然改变了几百年来的传统战法,竟将所有军马集中军马跟他们打了几场漂亮的机动战,这支扯旗造反的队伍还没有与夏州的李光睿正式交锋,就被折家打得溃不成军,造反失败了。
刚刚赶到半路的李光岑此时再南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他把随他远征的近千名勇士打发回草原保护部落,他则留在北汉境内,将一些本来携作军资的东西就地变卖出售,谁知道这时候北汉与大宋又打起仗来,他莫名其妙地便被掳回来,成了这支逃难大军的一员。
想起这半生遭遇,李光岑自嘲地一笑:他这辈子注定了是个失败者,是个被白石神抛弃的罪人,如今莫名其妙地流浪到了宋境,也好,天下虽大,始终没有他的立足之处,就到宋国去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吧。在那里,他不必再背负那么重的责任、不必再背负那么多人的期望,草原上的那个部落,失去了他这个一生都与失败为友的首领,或许……也会过的更好一些……
李光岑正浮想连篇,木恩打了水回来,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奉上,李光岑接过水袋,喝了一口,眉头便是微微一皱,他嗜酒,身边一直都带着酒,可是这一路行来,酒早喝光了。
不远处,正在三五成群的百姓间嘘寒问暖的杨浩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便朝他走了过去。
“老丈,喝一口。”杨浩从后腰解下一个皮口袋,递到李光岑手上,微笑着扬了扬下巴。
李光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拔下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立时传来,李光岑不由双眼一亮,立即如获至宝地抓紧了那个皮口袋。
杨浩呵呵地笑起来:“老丈喜欢,那就送给你了。不过这美酒杨某也只有一袋,喝光了可就再也没有了,老丈还是省着点,想了就喝一口,解解馋就是。”
杨浩并不好酒,这酒是从浮云谷口退下来时,顺手从百姓们弃置的物品中捡的,杨浩本来是想要个水袋,以防奔逃当中口渴难耐,不想在林中彻底改变了行进路线,这一路并不缺水,这袋酒也始终没有换掉。
李光岑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他眯起双眼,含着那口酒细细品味了半晌才徐徐咽下,褐红色的脸庞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一个大汉走回来,提着三只野鸡和一只兔子,李光岑将他唤到身边,从他手中拿过一只兔子、一只野鸡,放到杨浩身前,说道:“你的。”
杨浩知道他这是要以物易物,也不推辞,便将这两只尚有余温的猎物接了过来,李光岑一看更是高兴,他嗅嗅酒味儿,旋紧木塞,把酒袋放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拍,这才问道:“杨大人,咱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林子?”
杨浩道:“我问过熟悉附近地理的军士,按照现在这个速度,明天咱们就能走出去。到那时速度就会快的多,出了林子往西,就要进入一片不毛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或许大家会有几天苦日子过,不过不用担心契丹狗在后面追赶,总比前几天要好一些。”
这时一名士兵匆匆寻来,禀道:“杨大人,赫将军请你过去一下。”
杨浩向李光岑颔首示意,起身行去,李光岑看着他的背影微一犹豫,唤道:“杨大人。”
杨浩笑吟吟地转身问道:“老丈还有何事?”
李光岑郑重地道:“大人若是早早南下,想必太太平平。此时被迫南下,却是困难重重了。老夫年轻时,曾经被人追杀过,大漠草原,荒山野岭,都曾是我藏身之地。所以我知道,不是到了易行的地方,行进速度就一定会加快的,人的疲惫,会越来越深,行进的速度也只会越来越慢。
尤其是到了那种四下一望都是漫无边际的荒原,即便意志坚强的人,也会陷入绝望,人心里一里没有了希望,倒的比谁都快。这些普通百姓,大多一辈子不曾离开过家门,那种身陷死境的绝望会比契丹人的铁骑更让他们恐惧,一旦发生骚动,后果堪忧。”
杨浩脸上轻松的笑意消失了,李光岑又道:“林中有野果野菜野味可以食用,勉强可以弥补不足,可是一旦到了荒原上,又缺少必要的食物,心存绝望,腹中无食,那时……。还有,现在食用各种野果野菜,风餐露宿,已经有人生病,这么炎热的天气,这么密集的人群,一旦发生瘟疫,那就遭了。”
杨浩越听脸色越是沉重,李光岑沉声道:“杨大人,你的敌人与程大人的敌人不同,但是凶险却丝毫不弱于他,甚至比他的困难更大。能不能带着大家走出去,你这一遭要与天斗、与人斗、与己斗、与命斗,不可掉以轻心呐。”
杨浩略一怔忡,肃然揖礼道:“多谢老丈提点,杨某明白了。”
他转过身,刚刚走出几步,就见不远处林下,被刘世轩带人看管着的程德玄正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那阴鹫的眼神,就像一头低空盘旋的秃鹫正耐心地等着一个垂死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心中不由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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