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送他离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走了,这很好,因为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和徐茂之外的人说话。
她回到病房,却在内间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推门进去,看向床上的徐茂。
他闭着眼侧躺,呼吸悠长,是真的在睡觉。
她慢慢的走到床沿坐下,轻轻揭开薄被,颤抖着撩起病号服下摆,凝视他后背的刺青。
苍鹰展开有力的翅膀,锋利的喙张开,对着盘踞的毒蛇俯冲,纹理鲜明,栩栩如生,但不是曾经的青龙图案。
她顺着青色的线条,慢慢的抚摸,指尖接触到凹凸不平的痕迹。这一套新纹身,完全按照他的伤痕设计,把丑陋的疤隐藏得很彻底。
他纹身是为了遮盖伤口,混社会越久,伤口越多,他的刺青也越来越密集。
没人告诉她,但她知道换图案的原因。
脱离组织得到的鞭痕太深,将他原本的刺青打得不成形。所以他用手段去除了曾经的花纹,重新绘制了一套。
宋棠怔怔的想着,冷不丁听到徐茂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像被烫了似的迅速收回手,看向他。他换了平躺的姿势,盯着她的脸,眉头紧皱,满脸不耐烦,她酝酿许久的话便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不悦堵了回去。
他一直盯着她看,许久没等到她开口。头疼一阵一阵袭来,他眉头皱得更紧,声音益发不耐:“有什么话,直接说!”
宋棠思路被他瞪得更乱,轻咳了几声,暗自掐住掌心,深深呼吸,说道:“你十年前为了我脱离帮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徐茂不说话。
他目光幽暗,看得她一阵一阵发毛,但她依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为了我,下这么大的决心,吃这么多的苦头,我很感动……”痛楚蓦地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指,“隔了这么久,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想告诉你,那件要送你的衬衫,是真的被我不小心弄丢了。陈念远为什么会穿同款的衣服,我也不知道。”
过了许久,徐茂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几乎毁掉自己一生的事,诱-因却是一件衬衫,荒唐到了这种地步,宋棠不甘心到了极点,她想哭哭不出来,想发泄却手脚酸软,连砸东西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眼睛发热发胀,耳中仿佛有尖利哨声鸣响,胸中积蓄了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更加用力的掐着掌心,让刺痛逼迫自己冷静,慢慢的说道:“徐茂,如果以后你怀疑我,请你先找我问问。我不喜欢说谎,再说,以你的能耐,我说谎也会很快被揭穿,我何必做这么没用处的事?”
即使竭力克制,她说到最后声音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一段话说完,喉咙就像被塞了沙子,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还好医生和护士进来给他做例行检查,她静静的离开房间,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捂住了脸。
齐菲还没把李东明的话转述完,就看见了宋棠近乎崩溃的眼神,虽然她费尽心思把失控的宋棠安抚平静,但她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本想多劝劝好友,但上司打电话过来叫她加班,催得很紧,宋棠也叫她不用担心,她只能回事务所忙工作。但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手头的事还没做完就忍不住拨了电话:“棠棠,你还好吗?”
“好多了。”宋棠声音有点哑。
齐菲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你哭了?”
“没有,就是喉咙痛得慌。”宋棠咳了两声,正想说话,医生从内间走出来,她对齐菲说了声稍等,起身迎上去,问了问徐茂的身体状况,等人离开之后,道,“菲菲,我真的好多了。那件事虽然很荒唐,但是……总算知道了前因后果,我至少用不着担心徐茂会对我家暴。”
齐菲沉默片刻,问:“你和徐茂说了吗?”
“谈过了。”
“他是什么反应?”
“还是那样,一直黑着脸,不说话。”
齐菲不由得急了:“他怎么这样!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好歹得道个歉啊!你别再忍气吞声了,去问他!要不他真觉得你好欺负呢!”
宋棠闭上眼:“算了,被我逼出来的道歉,一点价值也没有。再说他现在连床都不能下,我也不好意思和伤员计较。”
“你……你也太心软了点!棠棠,该硬的时候得硬起来,你看李家那一家子什么态度!就把你当包子捏呢!”
“徐茂毕竟救了妈妈,我看在这份上,忍一忍不算什么,再说我也不是没原则的退让,要算账,等他病情稳定再说吧。李家其他的人,我不会再客气,你放心吧。”
“我怎么放得下心!”齐菲想说她,又不忍心,叹着气道,“好了,你不和伤员计较就不计较吧。棠棠,你对徐茂有什么打算?他虽然对你做那种事,但他肯为了你挨鞭子,对你确实是真心的。”
宋棠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那是十年前了。现在他已经不喜欢我了,他亲口说的。”
“他能吃那么大的苦头,这样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怎么说都应该有点旧情在。你毕竟要和他过日子,让他重新喜欢你,你会过得轻松很多。”
宋棠道:“他已经有了离婚的计划,我和他过不久的。菲菲,你想想,他和李老先生对我那么瞧不上眼,我再怎么费心思讨好,说不定他也只当笑话看。哪怕我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也不应该把自己姿态放得这么低,何况我对他的感情,更多的只是感恩而已。”
齐菲长长叹息一声:“也对,那一家子眼光高成那样,对他们示好他们还瞧不上呢。就算你最后能长长久久留在徐茂身边也没什么意思,李家人太难相处了。那老头不搞清楚状况就把你恨上,也不给你解释的机会,李萱更奇葩,其他你没见过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应付个几年还能忍,一辈子……还是跑了比较好。”
“嗯。”
“但是哪怕只是过几年,鬼知道你会受多少委屈。你这与世无争的个性,哪儿适合跟这些满肚子心机的人混啊。”
宋棠道:“乐观点吧,李家根基在国外,见面的机会不多。徐茂只是脾气坏,做事霸道,忍一忍就好了,就当报恩。我体验几年上流社会的名媛生活也不错,免得以后老了回忆起来,嫌弃自己过的日子像白开水。”
听筒里传来座机铃声,齐菲咬牙切齿的抱怨:“擦!又是领导打来的,怎么这么多破事!”
“好啦,你陪我聊了这么久,我心里舒服很多了。快去忙你的工作吧。”宋棠和她到了别,向后一靠,倚在沙发上出了很久神,起身想去看看徐茂,却发现内间的门是开着的。
她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护士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不带上门?愣怔片刻,她冷静了下来。自从听到他和李东明的那一番话,他们就算撕破了脸,被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又怎样?
她稳稳的走进去,定睛一看,徐茂背对着她侧躺,一动不动。她走到床边仔细端详,他紧闭着眼,呼吸悠长均匀,她又试探着叫他两声,没反应。
睡着了?很好,免得尴尬。
被子滑到了他肩膀下面,她伸手给他掖了掖,手指不经意碰到了他的下巴,接触到一片粘湿。
他经常因为骨折和头疼,痛出一身汗,宋棠不以为意,去浴室接了一盆热水,揭开被子,解开他的衣扣,轻手轻脚的替他擦拭。她害怕弄疼了他,擦得极慢,目光一点点的掠过他的刺青,每一处纹路都被她细细分辨清楚。她看到从他手臂蜿蜒盘旋到肩膀的毒蛇。忽的一怔。
这条蛇的头呈三角形,应该是一条毒蛇,但不仅不狰狞,反而显得安详,蛇头枕着的一簇花,花瓣柔嫩,花梗纤长,竟是海棠。
宋棠眼睛忽然一热,泪水忽然涌出,模糊了视线。她一眨眼,眼泪就滴在了他肩头的海棠花上。
她慌乱的擦掉,用毛巾捂住脸,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继续给他擦汗,擦干净之后她去倒水,谁知一从浴室出来,她就看见他艰难的伸手按床边的按钮,调整床的角度,似是想倚着床坐起来。
“我来吧。”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仔细的调节,端详片刻,道,“就这样斜靠着吧,你不能坐直,对尾椎骨压力太大了不好。”
徐茂点了点头,倚在枕头上,忽然皱紧了眉毛。
宋棠忙问:“怎么了?哪里痛?”
他觉得脑子就像被无数根针刺着一样,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声道:“没事,习惯了。”
她说了两句关心的话就卡了壳,徐茂也不说话,越安静,越尴尬,因为尴尬,又更不知该说什么话。宋棠呆坐了好一会儿,问:“你要不要看电视?”
徐茂摇头。
“我给你拿本书?”
依然摇头。
“……那我去看下论文,你有事叫我。”她起身去拿包,刚走两步,他忽然道,“过来,陪我坐会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宋棠回头,目光撞上一双幽深的眼,她看不出他的情绪,心里没底,疑惑的回到床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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